瘦猴神情复杂地念完了这封不长的短信,看着上面熟悉的亲人笔迹,他不禁有些怅然。
他的哥哥显然是不太清楚南方地主已经举兵叛乱的事情,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弟弟已经被强行征召入伍,成为了一名叛军士兵。
这位热心的兄长还想着将弟弟接到村里享受得到解放后的真正人生。
然而,瘦猴自己也清楚,已经被征召入伍的自己想要逃离军队是一件何其困难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做逃兵,那些本就心狠手辣的地主们是绝对不会吝啬子弹的。
尽管这两天里他已经读了无数次,此刻的瘦猴仍是怔怔地看着信纸,看着哥哥绘声绘色描述的那自由的生活,他心底顿时生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
想想自己白天在训练场遭受的那些痛苦,再看看布满整只胳膊的伤痕,无限的心酸与委屈立刻涌上心头,化作眼角的泪水划过脸颊。
陷入惆怅的不只是瘦猴一人,整个营房内二十多名士兵都目光呆滞地愣在原地,好似刚刚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一般。
听着瘦猴念完那封来信,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酒馆听吟游诗人颂唱史诗曲一般,有一股飘飘然的不真切感。
属于自己的土地,仅仅两成的赋税,自由的生活,没有地主的压迫…
这里面任何一个词语拿出来都会被这些农奴士兵们当做穷极一生都要追求的梦想;除了天堂,他们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地方能够满足这所有的要求。
而现在,一封来自普罗普里亚诺的来信告诉他们,他们不再需要去天堂寻找这样的乐土,他们的目的地就在科西嘉岛上。
“这…这是真的吗?”良久的沉默过后,一名士兵才小声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瘦猴坚定地点了点头,扬着信纸说道:
“我哥哥是个诚实的人,他寄出这封信也花了许多功夫,没必要特意编出一个故事来骗我。”
士兵们接连咽了口唾沫,幻想着自己就生活在那个天堂般的市镇里。
“咳咳…”瘦猴再次咳了两声,走到众人中间,示意所有人凑过来:
“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普罗普里亚诺,那里简直有我们想要的一切。”
一位年长的士兵点头以示赞同,但紧接着皱眉道:
“不过…我们想要逃到那里去肯定很难,有好几十里的路要赶,到处还都是老爷们的人,想要不被抓回来,难,太难了。”
一众士兵都神情沮丧地垂着头,在这几天的训练里,他们也渐渐摸清了费加里市镇的现状。
一万多军队都驻扎在这里,整个市镇几乎都是老爷们的人,日夜都有巡察队在市镇周围巡逻,那些外国教官更是对他们的日程作息都做出了严苛的规定,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想要逃跑的士兵都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是否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正当众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时,瘦猴忽然指着信纸上的一行字,为那些不识字的士兵们解释道:
“你们看这里…我哥哥说了,波拿巴总督和他的军队想要把费加里变成第二个普罗普里亚诺,也就是说…”
“你的意思是…?!”
虽然瘦猴没有把话说明白,但士兵们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去不了普罗普里亚诺,那就把费加里市镇变成普罗普里亚诺。
士兵们无言地看着彼此,仅仅用眼神交流着这个大胆的,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想法。
把费加里市镇变成普罗普里亚诺?那可是意味着要把那些当地的土皇帝们一个不留地驱逐出去,若是在平时,这些士兵们根本连这个念头都不敢生起。
很快,角落里一名懦弱胆小的年轻农奴弱弱发声反对道:
“可是,可是我们不是还要跟总督的军队打仗吗?”
一众士兵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瘦猴则是叹了口气,把手搭在那年轻士兵都肩膀上,苦口婆心道:
“老弟,你好好想想,我们拼死拼活给老爷们打仗,那有什么好处吗?老爷们打了胜仗大摆庆功宴,难道你能上去分到哪怕半杯酒吗?战争结束之后,你还是你,老爷还是老爷,你难道准备为了继续当奴隶而牺牲吗?你应该没有这么贱吧?”
“我…我…”那年轻士兵用力眨巴几下眼睛,很快便低垂着脑袋,认可了瘦猴的话语。
是啊,为老爷们出生入死又能得到些什么呢,即使赢得了战争,难道自己这些底层农奴就能咬上一口胜利果实吗?
与其让这条贱命成为老爷们嗤之以鼻的耗材,何不干脆拼一把,自由与权利从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住在这间营房内的二十多名士兵纷纷扪心自问,他们都绝不甘心用自己的性命来给老爷们夺权造反的行为铺路。
他们再次面面相觑起来,这一次,从彼此每一个人的坚定眼神来看,他们已然下定决心,不能将自身的命运继续和那些地主老爷们捆绑在一起了。
不过,摆在众人面前的问题仍然十分现实且严峻。
“但是,仅仅凭借我们这一小撮人,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一位心思缜密的士兵虽然已经决定要反抗老爷们,但是当下的处境仍是让他很担忧。
瘦猴一屁股坐在床边,托腮沉思了一小会儿,语气自信地咬牙说道:
“不,绝对不应该只有我们一小撮人。这些道理我们能懂,其他人没有道理不懂…”
吱呀…!
不等瘦猴说完,只见营房门口的柴门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被人推开。
众人顿时一惊,所有人都警惕狐疑地看向门口。
坐在床边的瘦猴更是瞳孔一缩,一只手迅速探向床头柜上的铁制匕首。
要是被那些外国教官和地主老爷发现他们所密谋的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都绝对会在第二天被绑在柱子上活活剥掉全身的皮肤。
而那来者不顾众人的注视,迅速钻入门内,并随手将门掩了起来。
借着营房内的昏黄烛光,士兵们才终于看清那人的面貌。
他不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外国教官,而是住在隔壁营房的一名农奴征召兵,和瘦猴一样,都是统领指挥二十多人的一名排长。
由于训练时都处于同一阵列,士兵们对他的长相都有几分眼熟。
他似乎没有听到方才营房内的对话,见众人都注视着自己,这名排长也很是疑惑。
但他没有废话,直接面向众人开门见山。
在士兵们锐利如剑的目光注视下,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缓缓说道:
“各位,你们听说过普罗普里亚诺的事吗?”
“你!”
瘦猴一下子从床上跳起,脸上的表情是又惊又喜,语气中也带着一半惊异一半狂喜:
“果然,我们能想到的,其他人不可能想不到!”
士兵们在瞬间的呆滞之后也立刻反应过来这名排长的意思,顿时放下了戒备,惊喜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
那排长也是一愣,嘴唇不停颤动着,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场景。
不过看着营房里士兵清一色的喜笑颜开的表情,他也立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场的各位士兵此时也彻底知道了,渴望自由与解放从来不是少数人的专利,而是万千人心汇聚起来的一股潮流。
至于这股潮流能否最终冲刷掉他们身上的枷锁与屈辱,他们相信,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
与此同时,距离士兵营房仅仅几百码的一处高大石屋内。
这栋屋子是贾斯汀老爷在狩猎时的临时居所,修建的也是颇为豪华宽敞,足以容纳二十多位南方地主们暂时居住于此。
此刻,屋内正同往日一样举办着一场盛大豪奢的宴会,为了笼络人心,贾斯汀老爷在生活待遇上对各位老爷可以说是不计成本。
法国进口的白兰地、用冰块保鲜的鲜鲑鱼、上等的嫩牛排,这些即使是老爷们平时也难得享用的山珍海味却是贾斯汀老爷宴会里的常客。
贾斯汀老爷依旧坐在长桌的一端,这是作为主人和领导者身份的象征,他眯起眼睛醉醺醺地打量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各位老爷,很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紧挨着他的则是罗伯特爵士,这位绅士似乎对满桌的佳肴没什么兴趣,只是浅尝辄止地小口嘬着杯中的白兰地。
“贾斯汀先生...”罗伯特爵士晃了晃杯中的美酒,眼睛注视着水晶杯里形成的一小阵漩涡,低声开口道:
“我有个消息必须要通报您一下。”
“哦?”贾斯汀老爷顿时来了精神,耳朵也往罗伯特爵士这边凑了凑。
罗伯特爵士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略有不满道:
“您也许得关注一下您军队的士气问题了,我听我的下属们说,他们今天已经抓到了不下三十名试图逃跑或是造反的士兵了。”
贾斯汀老爷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有把这一番话放在心上,只是拍了拍胸脯道:
“啊,这件事我也知道,您放心,这些该死的孽畜将会被绑在训练场中央的柱子上活活饿死,这足以威慑那些心怀不满的泥腿子了。”
听闻此言,罗伯特爵士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摇头说道:
“不不不,贾斯汀先生,也许这里有更加简单有效的方法,比如给这些农奴征召兵们免去一年赋税,不少人一定会感恩戴德地拥护您的。”
然而,面对罗伯特爵士的建议,贾斯汀老爷却是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起来,甚至吸引了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地主们的注意力:
“哦!朋友,您这样的绅士当然不会明白的。看看桌上的这些美食吧,如果农奴们不交税了,我们哪有这些珍馐来享用呢?再说了,我比您更了解这些泥腿子,你给他们免了一年的税赋,他们一定还会要求免除第二年的,这样的口子一旦撕开了可就合不上啦。”
罗伯特爵士带着微微愠色瞟了贾斯汀老爷一眼,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是贾斯汀老爷直接大笑着举起油腻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自信十足地打断道:
“朋友,您要知道,这些泥腿子就软弱的和野兔鼹鼠一样,大部分人只要抽上两鞭子就能老实一整年呢。在调教农奴这方面,您绝对找不到比我还专业的啦。”
罗伯特爵士听罢低声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将里面浅浅一层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这支军队毕竟是地主们组建起来的,他也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而且援助地主集团是他背后的大人的决定,罗伯特爵士也没有权力通过取消援助来威胁地主们使他们屈服。
见罗伯特爵士沉默着喝完杯里的酒,贾斯汀老爷连忙亲自为他再次斟上了小半杯美酒。
“对了,贾斯汀先生。”看着杯中晶莹剔透的液体在烛光下映射成的琥珀色,罗伯特爵士忽然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您。”
贾斯汀老爷放下酒瓶,期待地看向罗伯特爵士。
罗伯特爵士压低声音,尽量不让除了二人之外的任何人听见:
“我家主公计划在近期来到科西嘉岛,当然,是在战争胜利之后。”
闻言,贾斯汀老爷顿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您家主公?”
直到现在为止,他都还不知道罗伯特爵士的真实身份,但是从罗伯特爵士能够轻松地提供武装一万多名士兵的装备物资来看,这位绅士的来头绝对不小。
那么相对应的,罗伯特爵士的上级也必然是个毫无疑问的大人物了。
“是的,my lord,我的上级。”罗伯特爵士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缓慢说道:
“如果你能在保证胜利的前提下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我家主公会很高兴的,毕竟他不希望在科西嘉岛上浪费过多的时间。”
贾斯汀老爷微微皱眉,犹豫着说道:
“但是...您也知道的,持久作战对我们更有利,如果我们能和波拿巴的军队对峙上几个月,这场战争几乎是必胜的。”
而罗伯特爵士只是淡淡地瞥了贾斯汀一眼,以一种毫无争辩余地的口气说道:
“虽然我也倾向于持久战,但是我家主公已经等不及了,毕竟科西嘉岛只是整个大局里的一颗小棋子而已,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耗上几个月时间。”
尽管贾斯汀老爷不会过于重视罗伯特爵士这位中间代理人的意见,但是对方既然搬出了身后的那位神秘莫测的大人物,贾斯汀老爷知道自己还是得给对方几分面子。
在短暂的犹豫后,贾斯汀老爷还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旋即皱眉问道:
“对了,朋友,我现在都还不知道您家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呢,除了知道他是一位男爵贵族,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罗伯特爵士轻笑了两声,抿了一口白兰地,摇头说道:
“战争胜利之后,您自然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