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北海郡。
谢弼疯了,他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内室中,无论何人接近,都会在癫狂惊恐中尝试自残。
孔衍却不得不守在他的房门前,避免他真的就此死去。
只因,他还是北海郡郡守,拥有着蓬莱君桓志的任命。
一旦谢弼死去,名不正言不顺的孔衍,就再也无法阻挡北海郡落入孔劭的控制之中。
“子正你做下好大事体!”
孔衍读罢敕神传来的消息,虽说精神得了些许振奋,却是难掩那发自内心深处的疲惫。
“程仲德,竟连此人亦与王素同流合污,杀得好!只奈何,如今蓬莱情势,怕是不等王素来闹,便已难维持了啊!”
孔衍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仰头望天,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但是蓬莱的状况仍旧迅速地滑向崩乱。
一开始,包括孔衍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谢弼与孔劭是势均力敌的,他二人总要保持一种表面上亲密的关系,从而共同抵抗来自桓志的压力。
却哪里想到,孔劭早已不知何时,暗中与白檀谢氏达成了妥协,谢弼从家族中得到的支持不但在关键时刻断尽,甚至还被身边心腹暗算,导致他铸造“本令”,拿取形名说所带来的力量时行差踏错,直接损伤了性灵,成了疯子。
孔劭则一举取得昭明、白檀两郡实地,且在无意外的状况下,北海也必将纳入他的掌控。
沿岫山山脉、承汤、素水一线,北方尽为孔劭所掌。
而后即可自昭明郡出征,向西跨入桓志及桓氏的核心新昌郡。
原本,桓志做为蓬莱君,除去直接控制的新昌、临蚕以外,西北的殷台、武次,腹心的平原、带方都是相对较为支持他的。
那个时候,即便孔劭谢弼诚心诚意联手,也没办法以三郡之地,对抗桓志。
可是檀德台法会之后,殷台董氏、武次丁氏都不约而同选择观望,特别是桓志越发昏庸,郭况几乎成为了昌宫苑的喉舌之后。
而南边,平原郡襄公矩陨落,许季山身亡,方广也自离开,一郡之地短时间内失去三名大修士,余下的不过是些层次境界都不足的世家子弟,这些人虽然更为服从,却难堪大任。
带方郡许氏在许季山死后倒是有意向桓志靠拢,可惜随着郭况掌握大权,他们也重新缩了回去。
再算上残破到几乎没有力量可言的仙门,本就不服桓志的沧海郡、盖阳郡。
当下,桓志这名义上的蓬莱君,力量上都未必及得上三郡在手的孔劭!
到那时,孔劭起兵夺位,几成定局。
唯一幸运的,就是孔衍和孔蘩露,早先就被以削弱谢弼的目的,派到了北海郡这里。
这些时日,孔衍早已从限制谢弼,变为了尽可能支持大局,不让孔劭轻易将北海夺去。
孔衍这么做,既不是因为桓志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他所奉行的礼儒一脉的要求,而是桓志做为君主不合适,孔劭也一样不合适!
这在檀德台论道法会中,就已体现分明。
孔劭毫无容人之量,以之为君,必定天下反乱。
届时,蓬莱又不知道要乱上多久,且不说檀德台上襄公矩一番苦心付之东流,单单当下王素的威胁,就不可不防!
蓬莱稳固,无战事之时,王素门下都还无孔不入,盗窃婴孩炼丹。
若是蓬莱乱起,还有谁去防备他们?
孔衍苦苦支撑,就是不希望这些从猜测变为现实。
但他一人之力,实在微薄,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至于他曾经寄予了希望的孔蘩露,如今也……不提也罢!
在身边尽是坏消息的当下,远在洪陆的陈仲传来消息,即便本身是为了示警,孔衍依旧感到极大的宽慰。
然而,这种宽慰是无法持续下去的。
片刻后。
杂乱的脚步声,便已通过郡府中笔直的石板道路传来。
很快。
面貌猥琐的孔蘩露当先,进了院子,向孔衍一礼,而后便侧身弯腰。
踏踏踏……
孔劭、王承先、杨凤、许苌、董志张、方广、粱籍……
一个接一个,跨过门槛,来在了孔衍身前。
行礼时衣袂扰扰之声很快落尽,院子里竟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静谧。
没有人先说话。
孔衍目光掠过孔劭,其实已经不必再说什么,此人能够大大方方来到他的面前,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更何况,引路的孔蘩露,那跟在队尾的粱籍,都是北海郡官吏,他们的立场,显然也变化了。
“呼……”
孔衍轻叹一声,脸上已是古井无波,无论心中再有何等忧虑,再是怎样悲观,他都是不会放弃的。
“休远乃昭明守吏,造访北海,可有朝令?”
来的众人之中,只有孔劭身具官职,其他人倒都只是一方名士,没有官位在身,也就没有许多限制束缚。
而孔劭,身为昭明郡守,没有朝令,私自离开昭明郡,就是相当严重的罪过了。
孔衍已是下定决心,今日无论如何,不会容许北海郡落入孔劭之手,故而开口便不容情。
孔劭闻言似是并不在意,只是苦笑一声,道:“伯父毋乃太不容情,小侄与公甫多年挚交,闻公甫病笃,特来探望何必即言公事?”
探病?
恐怕是怕谢弼不死吧!
孔衍对自己这从侄只是冷冷睥睨一眼,转而便看向其余人。
“诸君,皆来探望谢公甫?”
王承先、杨凤、许苌、董志张闻听此言,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是来探望谢弼不假,但更是为了劝解孔衍。
只是,看眼下情形,以及孔衍素日名声,他认定了的事情,当是难以劝动啊!
转念间,四人已是达成默契。
至于方广,则根本没有理睬他们,就只是注视着孔衍。
排在最末的粱籍,更是被所有人直接忽视。
“盛斋公,可否让我等见上公甫一面?”
王承先开口回答。
孔衍点点头,轻轻挥手,他身后房门便即打开。
阳光射入房中。
霎时间,就听到谢弼歇斯底里的嘶叫声大了起来。
影影绰绰,院中众人都能看到那躲在屋子阴影中的谢弼。
披头散发,衣物肮脏……
堂堂大修士,竟落入如此下场。
院中虽是无声,却悄然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切氛围。
孔劭忽然踏前一步,口中唤着谢弼的字,似乎想要进入房中。
然而孔衍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谢弼疯后,不管是谁,越是靠近他,他就越是自残,一个不好就会自己杀死自己。
这消息,孔衍不信孔劭不知道。
“人已见过,如今北海政务紧要,老夫无暇招待,诸位请回吧!”
孔衍挡在门前,冷冷看着孔劭。
孔劭见状,终是顿下脚步,片刻后,没有再多言,摇头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