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各处大城几乎全部遭受袭击,有些地方伤亡巨大。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各大王朝竟是无一例外,全数将那邸报刊发,即便是有些飞地、偏远大山,也有小吏夜行送消息。
于是这一大早,人间自然炸了锅了。
刘景浊一大早就进了琉璃州城,放了一把椅子,坐在刺史府衙前。
琉璃州刺史席地而坐,琉璃县令也是一样。
耿姓刺史叹了一声,呢喃道:“多亏殿下,否则我这心里,真是不稳当。”
刘景浊却摇了摇头,轻声道:“稳当些好,你爷爷当乐平郡太守的时候,可稳当。”
一边的县令诧异道:“殿下还与老国公相识?”
刘景浊点头道:“怎么不识,长安皇城根就那几条巷子,关系好赖不论,哪里有不认识的道理?你们是此地父母官,事要你们来做,我到这里,只是给你们提提气罢了。毕竟我这个闲散王爷,还是近百年前为景炀王朝效力过。”
晃神功夫,皇帝都还了四个了。
刺史拿着邸报,没忍住感慨道:“十万年,殿下怎么过的啊?说是前七万年都在一座山上不能离开,那……得多孤独?”
刘景浊灌了一口酒,笑道:“一天天过呗,过去的事情其实不太想提的,可是不说出来,老百姓会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话时,街道上嘈杂声音已经传来,新旧两城,附近离的近的几个小镇,百姓结伴而来,气势汹汹。
刺史叹息一声,扭头儿招呼一声,取来了个包裹放在身后。县令也是一样,但比起刺史的包裹,他就一个小荷包而已。
不多久,手持锄头的、镰刀的百姓,乌泱泱涌上街头,直奔衙门口。
司马参军带着军士,但都没带武器,只是手拉手在道路两旁形成一座人墙,免得扰到未曾上街的人。
一位老儒生走在最前,白发苍苍,看样子少说也有个七八十了。
瞧见刘景浊,老者松开拐杖,恭恭敬敬作揖,道:“刘山主也在?”
刘景浊想起身的,但最终没起来,只是点头道:“宋夫子,一晃也老成这样了。”
老者笑了笑,“当年随周先生登山做客,刘山主就是这般模样,神仙就是好,不会老,生死关头也不必担心没地方去。”
刘景浊点头道:“问吧,我能回答的我先回答,我答不了的,他们答。”
主事的,都是老人。
又是一位拄着锄头的老汉走上前,对着三人重重抱拳,沉声一句:“老汉我是天和二十九年生人,年少时便随军西去,曾在大月打过仗,也去过浮屠洲杀过妖。我就想问问,王爷既然是神仙,有那么一份大家业,为什么就不能将我们这些个刍狗蝼蚁,全塞进去避难之地?难道避难之地,还要留下广袤山林,作为你们这些神仙的宗门吗?”
刘景浊干脆跷起二郎腿,顺势灌下一口酒。
“首先,我的家业是我用命拼出来的。其次,塞不进去,地方只有那么大,远远装不下一半人,至多三分之一。最后,炼气士不得进入避难之地,进则死。”
很多很多年前便体验过被老百姓扔石头,今日局面,比预想之中平稳多了。
老汉又问一句:“王爷呢?皇帝呢?满朝权贵呢?”
刘景浊答复道:“皇帝我不知道,满朝权贵我也不知道,至于我,也是炼气士。”
边上刺史缓缓起身,呢喃道:“这个问题,我来答复吧。皇帝陛下与权贵们怎么想的,我是真不知道,但只说我耿某人,我有一房正妻一房平妻,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天衍年间,东征璃月,我的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剩余一个儿子残废在家,有个妻子,尚无子嗣。两个闺女嫁出去了,不是我家人了,所以我也就是一家五口。”
解开包袱,五枚令牌掉落地上。
“这些东西,我不要了,好赖不就是几十年,再活又能活多久?像殿下一样,一个人守着人间几万年?那是几万年!给你们这么漫长的寿命,你们拿得住?”
县令丢出荷包,“我一家三口,你们都知道的,拿去吧。老子是想当武将的!可算是有机会了。”
刘景浊缓缓起身,迎着人群前行,边走边说道:“昨夜那等天火只会越来越多,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我们这些炼气士只能尽力去保全你们。若是想不通,那就想不通吧。”
有年轻人怒喝一声:“你这是什么态度?”
刘景浊淡淡然开口:“与其冲着我声嘶力竭,倒不如尽自己的一份力,这座人间不全是炼气士的,景炀王朝的炼气士,没有多吃老百姓一粒米。”
那位宋夫子猛地开口:“闭嘴!”
转过头后,他沉声道:“刘山主曾是人皇,不只是炼气士的皇。”
刘景浊没有多余说什么,事事想着人能与自己共情,无非是撕开自己的伤疤,光着身子让人去怜悯罢了。
这样的共情,不需要。
等刘景浊化作剑光离去之时,老夫子叹息了一声,呢喃道:“刺史与县尊收起令牌吧,我知道,景炀王朝的令牌,没有多余的。”
耿刺史笑了笑,取出火折子,将令牌焚了。
之后转身回府,也不管这些人会不会散去。
我已作势破釜沉舟,他人何意与我无干,再闹,莫怪本官不讲情面。
景炀王朝的世道,已经很好了。
琉璃州还算平稳,其余地方,不乏有百姓难以接受围攻府衙,衙门口出兵镇压的事情。
没有法子让老百姓理解所谓的薪火的,换成自己是个市井百姓,一样会怒气冲冲,质问为什么活着的人不是我?
但其实现在都还不知道,到底是谁能活着。
返回青椋山后,刘景浊呢喃道:“神霄洞天,准备一批一批往进送人吧。”
这个决定权,当然是在赵风手中。此时此刻的赵风,手持一枚铜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呢喃道:“字为阳,也为一,谁存谁留,看运道吧。”
一枚铜钱高高抛起,掉落地面,与那青砖碰撞传出来清脆响声,所有人的心,都在铜钱旋转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正此时,赵风笑了笑:“也不必如此气馁,一旦我们胜了,今日之惆怅,就是多余的。”
一夜时间,整个人世间浮躁了许多,大雨也压不下那一颗颗浮躁的心。
孟休拿着刚刚印好文字的纸张,仔细看了看,呢喃道:“罢了,用不着了。未曾想到,还有这一招啊?”
刘御空脸色煞白,却也搂着一位哭红了眼睛的年轻姑娘走来。
“刘叔儿这招,高啊!”
孟休却道:“的确是高,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要想保护什么,被保护的永远是保护者的最大弱点。无欲则刚,不是没有道理的。”
无欲则刚?刘御空冷笑道:“大先生的书读到了狗肚子了吧?”
孟休淡然道:“那你就瞧瞧,我怎么遛着他们玩儿,这是阳谋,躲不掉的。”
我这十万天兵赤甲夜夜出现,几番之后,人族定然空前团结。
他刘景浊也知道,这份团结来得会很快,但走得也会很快。
绝境之时,除了死战没有别的办法,那大多数人会选择死战。可是,万一有人站出来说,你们可以不死呢?到了那时!所谓的大义就是个屁,人人都想活着,哪怕只是多活一天!
永远不要低估人性,最善变的,其实是人心。
青椋山上,刘景浊独自坐在树底下,他确实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而已。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真要出手去镇压甚至打杀凡人,做得到吗?做不到的。
他灌下一口酒,那座赤天所在之处寻不到,寻到了,也没用。因为刘景浊必须按照孟休的想法去布局,所做的一切,让孟休觉得都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到十万大山紫气脱困,紫气自己动手打杀孟休,再以他刘景浊镇压紫气。
即便如今不想拖延,也再无办法。
很快,夜幕再次降临。
但这次琉璃州并无动静,有了刘景浊屏障的地方落下的天火也不算多。
可是其余城池就遭殃了,等刘景浊赶到南边儿一座城池的时候,池妖妖已经带着赤龙卫在抵挡,附近的修士,即便是小小神游境界,居然也自行阻拦赤甲。
几个金丹修士在护着百姓去往队伍最后方,赶来的合道修士,三人围杀一尊赤甲,即便是杀不了,也起码拦得住,不让其伤到人。
一剑斩出到千里之外,又一处城池,天火坠下之前,竟是有一道大阵出现,将天火阻拦到了城外,再由修士围杀。
刑寒藻抽出身来,笑着说道:“山主,别忘了当年拒妖岛,咱们培养了数千阵师呢,天门开后,那些人如今最少可都是登楼修士。”
又到一处城池,虽然不见赤甲,却见得到景炀王朝的木甲。
城里十余木甲,城外东南西北四艘战船!
那些火焰尚未坠落,可由战船飞剑斩开,落下之后,有木甲对敌。
此时刘景浊深吸一口气,呢喃道:“总不止是我们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