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三字塔,足足三年了。
六年多的山水江湖,刘景浊遇见的事儿,糟心事居多。虽说碰到的,多多少少,能做什么就会尽全力去做什么,但坏事遇到的多了,总会让人觉得,这个世道也就这样了。
潜移默化之中,他刘景浊会不会觉得,这个世道就该推倒重来?
在靖西国,只为周放与关荟芝各自身怀的文武气运,一国朝廷就敢乱扣帽子。
后来南下,大事小事乱如麻。
樱江之畔,茶棚的精怪爷孙俩、青泥国的国师姚小凤、同是苦命鸳鸯的罗杵魏薇,以及为了复活妻儿而寄希望与劳什子神石的胡游,还有一座收徒就为挖人根骨的玥谷。以及后来的桩桩件件,绿湖山的林沁与黄羊府楚螈。游江国附近的那两座山头儿,焚天剑派、造化山。回到中土之后,景炀还好,但出去走了一圈儿碰到的事,百越之事、白舂之事、高车女皇之事,都算不得好事。
这些事情,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当时看不清,但如今想来,就像是,江湖路是一片苦难海,他要乘舟过海,所以顺路拉起来几个人而已。
可这片海,极大的,他救不了所有人。
他刘景浊日后某一天,若是因为某件事后知后觉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人世间就是一片苦难海,他一人救不了众生,那办法就只能是填海了。
这不就与天外那些个存在的推倒重来,不谋而合?
撤去长风,刘景浊自嘲一笑,“卢秀那句话,可能是被人事先种在脑海之中的言语,故意说给我听的。若非白小喵后来无心一问,我可能真要着了道。”
真是防不胜防啊!只是在你行走江湖的路上,偶尔插事几句话,都有可能改变人的心思的。
当局外人成了居中人,无论是谁,就都难知此山真面目了。
今日草头县里,卢秀一句不想再回炼狱,日后再遇到某件事,再有一句类似言语,年深日久,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了想法。
龙丘棠溪沉声道:“你觉得会是谁?”
刘景浊笑着抿了一口酒,“还能是谁?如此照顾我的,除却那位大先生,怕是再无旁人了。”
宁琼随后落地,老妇人宁梓也走出屋子。
一个问怎么啦,一个问什么事。
刘景浊摇摇头,笑道:“终止了一场伏线极长的算计,算是破了一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若他刘景浊真有了推倒重来的心思,那还守个屁的人间,不自毁人间就很好了。
宁琼听的云里雾里的,心说你不就是多管了一番闲事吗?怎的就破局了?
老妇人倒是不一样,她笑着说道:“既然没事,那就准备吃饭,我去揉面,很快的。”
过了没多久,姜柚跟白小喵一起来了,少女看了看院子,第一句话就是:“这就三间屋子,咋个睡的下嘛?”
宁琼倒是挺喜欢这个不娇柔造作的丫头,便笑着说道:“咱俩睡一间,宁婆婆睡一间,你师傅师娘睡一间,这有什么睡不下的?”
姜柚瞪大了眼珠子,一幅自己怎么没想到的模样。
结果就是当头一记脑瓜蹦儿,姜柚苦着脸揉脑袋,嘟嘴道:“我就说着玩儿玩嘛!”
龙丘棠溪笑盈盈走去姜柚身边,一把揪住姜柚耳朵,笑盈盈说道:“你们师傅徒弟倒是想得美啊?说,是不是你师傅教你的?”
姜柚竖起三指,“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师傅教的。”
刘景浊没好气道:“别闹了,不行我睡云彩里去。”
姜柚嘟囔道:“天上风可大。”
吵吵闹闹,乐乐呵呵,就快过年了。
卢秀最终还是没去转世投胎,但也没回那条河,去了哪儿了,谁也不知道。至于李芸,已经与其余鬼魂一起到了花都城隍庙。
也不知道在那座城隍庙小酆都里,李芸会不会遇见自己心心念念的读书人。
其实若是活着,李芸不一定敢见他的,因为自己不干净了。好在是现在死了,身子不干净,魂魄是干净的。
寇大念暂代县令之职,近十天而已,留在丘府的边军,尽数被杀,都是在菜市口凌迟,剐了三天才死。
至于丘仲言的妻儿,若不是寇大念拦着,怕是得让城里百姓生吞活剥了。最终是寇大念护着那母子二人出了草头县,让她们回娘家去了,因为相府已经被抄,丘家人几乎死绝了,包括那个冒名顶替的状元郎。
一道旨意在腊月二十九也终于到了草头县,是太子杨先亲自来的。
腊月二十九,风雪交加,那位太子殿下站在裁缝铺外足足两个时辰,刘景浊压根儿没理会,杨先便也只能悻悻离去。
但杨先走出这巷子时,脑海中却是传来一道声音。
“我不知道你们一家子在算计什么,但既然是当权者,那就在其位司其职,让老百姓过得好一些,这是你们西花王朝的百姓。”
少年太子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日清晨,姜柚拉着已经混熟了的宁琼,拉着自家师娘,上街买烟花爆竹去了。
今夜要守岁,烟花得震天响才是。
刘景浊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看雪,酒水就没停过。
宁婆婆走出屋子,看了青年人一眼,无奈道:“你们刘家人,都是酒腻子?你爹的酒葫芦里就没少于过两百斤酒,我看你这喝法儿,过尤不止吧?”
刘景浊笑道:“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倒也不是上瘾,就是喝一口酒,思路能清晰些。”
老妇人笑道:“那你在想什么?”
刘景浊轻声道:“只是在想,离开中土已经是第四个年头儿了,我那大徒弟,也要十一岁了,等我回去,小丫头就是大丫头了。”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
刘景浊转回头,却听见宁梓说道:“你爹娘给你留了娶媳妇儿的聘礼,就在小葱花手里,如今应该是在景炀那个太上皇手里。”
刘景浊一愣,没明白。
老妇人没好气道:“难不成你想自己上门提亲?你是有爹在的,是养你长大的爹。所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能少。你喜欢龙丘棠溪,就得让人家嫁给你时,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动静能闹多大闹多大。”
刘景浊咧嘴一笑,又是抬头看向天幕。
青年人自言自语道:“我可能得去一趟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以后才能娶她。”
其实心里还有一句话,要是回不来了,最起码能留她一个清白之身。
宁梓没好气道:“能有多远?”
刘景浊沉默不语。
万一真是那样,可能就是天荒地老了。
………………
有三座山头儿,对青椋山形成了合围之势。
南边儿被阿达差点拆了的那座山头儿如今倒是不蹦跶了,可西边那座闻笛山,却是又皮痒了。
渡口修建已经三年半近四年,一座富庶小镇已然建成,接下来就是一点点的去收尾了,一年半时间,够用。
今个儿过年,大家伙聚在青白客栈,邝乐做了一桌子菜,不过都是素菜。
还几张桌子拼在一块儿,才坐得下这么些人。
主位空悬,已经不是小丫头的白小豆坐在旁边,与顾衣珏对坐。
桌上,路阂跟袁塑成,邝乐跟百节,还有等着刘景浊回来就要摆酒席的周放与关荟芝。有赵长生跟潭涂,杨念筝、白舂,还有道士张五味,护山供奉阿达。
大过年的,没人提起那座闻笛山,等到年过完了,要是还跟猴子一般上窜下跳,那护山供奉就得出马了。
一顿饭吃的不慢,顾衣珏最早走,他习惯了每年过年先去一趟化马县,再走一趟泥鳅湖。
赵长生几杯酒喝的迷迷糊糊,撺掇着阿达去闻笛山逛逛。
阿达早就看那座山头儿不爽,去就去呗。
于是一个不知道多大年龄,却只有金丹境界的少年护山供奉。与个今年二十四,才只是个凝神剑修的独臂年轻人,趁着月明,往西走出五百里,到了那座闻笛山。
如今阿达说话已经不结巴了,只不过……还是有些一根筋。
在山上这么久,阿达头一次问赵长生:“你胳膊怎么没的?”
赵长生无奈道,“阿达老弟,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算了算了,反正我这三条腿的外号一辈子甩不掉了。我这胳膊啊,是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本事不够,那就只能胳膊来凑了。”
阿达哦了一声,轻声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记得叫我,我知道我脑子不好,但我打架可以。”
赵长生笑了笑,忽然眼珠子发亮,就开始教阿达待会儿到了闻笛山要怎么说话了。
阿达皱眉道:“真这么说?会不会惹麻烦?我不想给刘景浊惹麻烦。”
赵长生撇撇嘴,“咱们大过年的去找人不痛快,还在意这些?”
阿达一想,倒也是啊!
没过多久,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便到了闻笛山下。
赵长生使了个眼色,阿达便取出长枪,声如洪钟洪钟。
“大孙子,都来给你爷爷磕头拜年!”
说完之后,阿达转过头,轻声道:“三条腿,我觉得这样不霸气。”
赵长生一愣,反问道:“那你觉得怎样霸气?”
阿达说你离远点儿,赵长生只觉得头皮发麻,撒丫子往后狂奔二里路。
只见阿达扭了扭脖子,猛地身形暴涨,手中枪足足有数百丈长了。
一枪砸向闻笛山,大山当即给化作真身的阿达劈出来一挑巨大沟壑。
“是谁欺负我们杨姑娘的?自己把脑袋提来!”
赵长生目瞪口呆,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