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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杳早就发现了那道伤。

小时候受伤可能的情况太多了,钟杳起初还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后来见过林竹的打戏,这个念头就一天比一天清晰。

林竹小时候究竟是怎么过的,身上有多少伤,有多少到现在还没能彻底调理好的隐患,心里又藏着多少还没释怀的事,还没翻过去的坎,钟杳都不知道。

也都想知道。

林竹说不出来,钟杳就一点点教他说。

臂间的身体一点点紧绷起来,衣物折出锋利沉默的线条,垂着头不出声。

钟杳并不着急,落下目光将他拢着,继续柔声道:“天阴了时会有感觉,有时候疼一会儿,我不太懂是怎么回事,也一直没管它……”

林竹慢慢坐直,掌心有点儿凉,轻轻攥了攥。

手腕有了绷带的保护,钝钝的疼泛上来,一点儿都不像刚才拿筷子试图使力的时候那样叫人背后直冒冷汗了。

钟杳低下头,语气轻轻的:“能教教我怎么保养吗?”

林竹怔怔抬头。

他已经明白钟杳为什么会忽然和自己说起这个了,也清楚钟杳的苦心,知道钟杳是为他好,是真的在关心他。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

不是不能对着钟杳示弱……是对着谁都没办法。

小时候是因为要活下去。林竹没服过软,一开始打架打不过人家,后来学会了在打架的时候读心预判对方出手,再没输过一次,硬生生震住了一整个孤儿院比自己或大或小的孩子。

要让别人听自己的,要不挨欺负,就必须得比别人厉害。哪怕伤得病得走不动路了,也得咬着牙爬起来,不然躺上三天就可能没了热饭吃,就可能睡最漏风的位置,盖最薄最破的床单。

得把刺都张出来,谁碰都得狠狠扎一下给个厉害,才能顺利活下去。

后来他回了家,有了自己的房间,能在床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打滚了,不用担心明天吃什么,也不用担心打架打不赢该怎么办了。

林竹却还是没法彻底藏起来那个浑身带刺的自己。

少时的暗示扎根的太深了,有些事已经做不到了。即使明知道那些善意和关心都是真的,即使一遍遍告诉自己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难受了就该老老实实的,乖乖躺在床上被人照顾,不让别人为自己担心……

林竹想不下去,闭了闭眼睛,轻轻抬头。

可钟杳为什么不训他?

为什么不着急上火地吼他,为什么不凶他不知道照顾自己,为什么不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都这么不识好歹了……

钟杳为什么不生气?

林竹胸口些微起伏,眼底有些烫,本能地又想攥拳,被钟杳拦住,把林竹轻轻发抖的右手握在掌心。

钟杳拢住他的手腕,瞳色温柔,不只是说给林竹还是自己听:“我是真不懂调养,可有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受的伤要养好容易,要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得经年累月才行。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钟杳停顿片刻,望着怀中依然绷得死紧的林竹,轻轻一笑:“突然想起个事。”

钟杳揽着他,话锋轻巧一转:“三年前,我刚出国的时候,国内挺多朋友都给我发消息打电话……哀我不幸怒我不争,说我不该这么着急就隐退,没完没了地训我,既然出了事干嘛不找他们帮忙。”

林竹微怔。

钟杳慢慢揉着他的手腕,力道轻缓,透过绷带一点点落在陈旧积伤的关节上。

钟杳:“后来我把他们拉到一块儿建了个讨论组,一块儿训了一顿,让他们每人写了五百字的检查。”

林竹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

隐约弄明白了为什么替钟杳联系资源的时候,反而是当初和钟杳关系最好的一批人怨气最大。林竹揉揉眼睛,哭笑不得:“那些老师也是好心……”

“好心给我添堵?”

钟杳抬眉:“我都发了朋友圈,说我打算一个人静一段时间,他们非不听,非得一个劲儿追着没完没了?”

钟杳:“知道他们是关心,非得挑让我不高兴的办法来关心我?”

林竹胸口轻轻一悸,抬头望他。

钟杳没抬头,继续给他揉手腕:“糟心事赶在我身上了,我受着了,也好好地熬下来了。我能做到已经挺不容易了,他们不夸我,还跑来训我。”

钟杳:“非得逼我把为什么信不过身边的人的事儿说出来给他们听,然后再让他们跟着我一块儿难受?”

钟杳:“我能让自己活蹦乱跳地好好熬过来,没伤别人没害自己,就已经用上全力了,没法儿再把自己的伤口扯开,就为了让别人放心了……”

钟杳声音平缓,一个字一个字打在他心上:“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不是故意的。”

林竹再忍不住,深吸口气仰起头,用力把眼泪逼回去,身上憋得轻轻发抖。

钟杳拢着他,掌心贴在林竹脑后,护着他迎上自己的视线。

林竹眼前被水汽模糊成一片,深深深深用力吸气,咬着牙,身上微微发抖。

钟杳轻轻吻上他的眼角,语气柔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林竹忍不住了,用力闭上眼睛,声音喑哑发颤:“是……”

林竹十多年来说不出甚至不敢想的话,被钟杳一个字一个字,借着自己的事,彻彻底底地说了清楚。

钟杳鼓励地亲了亲他阖着的眼睛:“自己能说吗?”

身边的气息太过温柔,长久来如芒在背的荆刺被忽然宽恕,林竹胸口悸得生疼,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我不是故意的,哥,对不起……我做不到,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肯说当年的那些事,不是故意不示弱不让别人碰,不是故意让别人担心着急。

不是故意……不识好歹的。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是故意的。

钟杳抬手,拭去他眼角滚落的眼泪:“所以不着急的……咱们要在一起七八十年呢,现在就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以后没的说了,多无聊啊。”

钟杳把他护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现在不都已经比一开始好多了吗?难受的时候能发泄出来了,不喜欢的知道不要了,这就是个进步。下回再学会了有人欺负你就回头找我告状,再下回说不定就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

林竹说不出话,忍着泪拼命点头。

钟杳眼底露出笑意,柔声逗他:“来,为咱们目前为止的进步击个掌。”

林竹微怔,抬头看着钟杳一本正经伸出的手掌,忍了半晌,还是噗地笑出了声。

林竹用力点点头,抬手和他击了个掌,泛白的唇角止都止不住地翘起来,一头钻回钟杳怀里。

早清楚了经纪人一高兴就喜欢抱着人乱钻的习惯,钟杳笑着任他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折腾,手臂把人牢牢箍在胸口,低了头正要说话,门口刷卡声忽然嘀地一响。

两人微怔,下意识直身看过去。

“钟老师!您还好吗?”

企划在外面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回应,满心害怕两个人一块儿煤气中毒,捏着备用房卡一把推开门,急惶惶冲了进来:“林老师刚给公关发了好几个红包,吓得公关满地乱爬,偏偏然后就没音了——”

企划:“……”

钟杳的领口敞开了两颗扣子,被扯得有点儿歪,衣摆也撩起了一块。

林竹正在往沙发里钻,可刚才那一眼也看出眼睛鼻尖都泛着红,手腕上还绑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企划:“嘤。”

钟杳轻轻咳嗽一声,把熟透的经纪人往身后藏了藏。

企划僵硬迈步,按着进门的路线一步步原路退出去,在门外把门小心翼翼关上了。

听着外面咚咚响起的沉闷声音,钟杳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大概是把敲门声当成了装修砸搂,哑然揉了揉额角,把林竹从背后挖出来:“是我没留意……没事的,都是自家团队,不会出去乱说。”

林竹不懂衣服乱了有什么不对,也不担心企划跑出去乱说,只是一心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丢人,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瓮声解释:“哥,我平时不这么爱哭的……”

钟杳笑笑,点头:“我知道。”

林竹脸上还烫,撑身想多解释两句,被钟杳圈回怀间,拍拍后背:“人这一辈子要掉的眼泪是有数的,都掉完了,后面的日子就只剩下高兴了。”

林竹听得微讶,睁大眼睛抬头:“真的吗?”

“真的。”钟杳传播封建迷信而不自知,含笑点头,“像你这种,一看就是小时候没掉过眼泪,都攒到现在了。”

林竹:“!!”

林竹刚被钟杳从死胡同里领出来,现在听他说得居然还一点儿不差,飞快坐直抬头:“真的!”

钟杳挑挑眉峰,看着眼睛里快要冒小星星的经纪人,拿出毕生的演技沉稳下来,一下下揉他的头发:“眼泪排毒,心里的事积得多了,就得排解。像我们专门做演员的,可以借着演戏发泄一下,发泄出来就好了。你不演戏,就得在平时找机会……”

林竹满心信他,被钟杳三言两语忽悠得频频点头。

钟杳彻底放心了,笑着低头又亲了亲他,起身收拾东西:“走吧,回家。这儿留点必须用的东西就行了,估计也不会上这儿来住了……”

林竹要起身跟着收拾,却被钟杳轻轻按回了沙发里。

“我收拾,你多歇一会儿。”

钟杳揉他脑袋:“昨晚就下雨了,手腕疼了没有?现在还难不难受?”

他的动作利落,根本不给林竹帮忙的机会。林竹跟了一圈没找到空挡,只好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坐回去:“昨晚疼来着,睡着就没感觉了,现在好多了……”

钟杳稍稍放心,点了点头,夹起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他嘴里,把锅碗洗干净。

钟杳身上确实有不少演戏落下的伤,治疗得及时,其实没落下多少毛病。少数几处重些的伤却还是会在阴天下雨难受,有时候严重起来,动作戏都得延后再拍。

林竹的伤没好好养过,说着轻巧,也不知道要比他难熬多少。

年纪这么小就一身的伤病,必须得好好调理才行。钟杳记下了这件事,准备回头联系国内几位老牌打星的随身医生问问情况,把最后几件行李收拾好,拎着行李箱和林竹一起出了门。

到了酒店,时间已近中午。

林竹被钟杳盯着睡午觉睡出了习惯,趴在床上眼皮就往下坠。钟杳也乐得让他休息,把人往被窝里裹了裹:“困了就睡会儿,下午有没有什么想玩儿的?这儿我熟,闷的话我带你出去绕绕,晚上再去对剧本就来得及……”

林竹凑在他身边,微微仰头:“哥,你陪我躺一会儿行吗?”

钟杳微怔,一笑:“等我一下。”

酒店的设施比剧组那边的确好出不少,空调开得足,一点儿湿冷都感觉不出。

钟杳随手换了衣服,跟林竹一块儿躺下去,展臂把人圈进了怀里,隔着被子轻轻拍着背:“睡不着?”

林竹在被子里折腾两下,分出一半被窝,把钟杳一块儿裹进去,蹭到他肩头:“哥,有些事我不是想瞒你,是不知道怎么说……”

“咱不是说好了不着急的吗?”

钟杳一笑,轻轻抵上他额头:“我是想了解你过去的事……可我想了解,是因为我想知道,我怎么才能再对你更好一点儿。”

钟杳神色认真“要是因为我想知道这些事,反而害得你不高兴,就一点儿都不值得了。”

林竹眼眶一热:“现在都够好的了……”

钟杳噙了笑,揉揉他头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知足了,我还不知足呢。”

钟杳声音轻缓:“我头一次喜欢一个人,你得负责,得好好的让我喜欢才行。”

头一次听说这样负责的,林竹忍不住弯弯嘴角,静了一会儿,又忽然换了个问题:“哥,你那些朋友……就是写检查的,后来跟你和好了吗?”

钟杳哑然:“应该是和好了,就是每次见我都脾气不小。”

猜到林竹估计已经跟他们有了交集,钟杳难得的有点儿后悔,反省:“当时年轻气盛,处理事情偏激了,其实写二百字检查就够了的。”

林竹:“……”

林竹忍不住在他怀间闷头笑了出来,真心实意叹气:“应该让人给那几位老师备份礼的。”

“不给。”钟杳毫不留情,“我都躲出国了,犯得着打越洋电话来训我?一个个也真舍得,没戏拍太闲了……”

头一回见钟杳这么真实地赌气,林竹越发忍不住,在他怀里放肆笑了一阵,才终于满足地长长舒了口气,揉揉笑出眼泪的眼睛:“那我就放心了……”

钟杳低头,看着经纪人泛红的眼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林竹蹭蹭他的掌心:“有些事我能说出来了。哥,我一点点儿告诉你,你别嫌我慢,别着急……你什么时候要是不想听了,跟我说一声,我就不说了,我还能跟原来一样的,千万别烦我……”

钟杳胸口狠狠一疼,点头:“好。”

林竹闭上眼睛,轻轻攥了攥拳。

被钟杳按摩过的手腕已经舒服了不少,那道疤硌在手心,像是还留着钟杳抚上来的温度,热热地在心口落定。

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能感觉到温度,也能做出回应了。

林竹沉默一阵,轻轻开口:“我……有一次跑片场,威亚脱扣,安全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