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涛涛,推动战舰顺流急行。
洗去了身上的血迹,重新包扎了伤口,又换好了干净衣服的韩青,坐在宽敞明亮的船舱里,一边喝茶,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整理自己的思绪。
自打得知燕王郑子明与自己的经历相似,而自己名义上的恩师,太学祭酒郑长风,竟然是燕王之子。他就一直期待,能与恩师面对面做一次长谈。
然而,当今天真正跟郑长风面对面的时候,他忽然又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
问一问郑子明晚年为何又返回了大宋?这个问题,他心中现在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问一问传言是否为真?刚才郑长风派下船来接应他的那两队弟兄,也已经用“大三才阵”做出了回应。
问一问郑子明为何知道会有陈桥兵变发生,却不去阻止?好像又扯得太远。并且,他现在并不认为,郑子明真的有能力阻止此事的发生。
“穿越者”并非无所不能,这是他的亲身体验。
即便拥有两个时空的人生经验和历史记忆,即便亲手改良了黑火药,并将自己所掌握的急救术倾囊相授,宋军在战争中仍旧丧城失地,被辽国狼骑打到了黄河边上。
而他自己,也被赵恒像个棋子一般,摆布得团团转。
……
“当初你和杨旭等人殴打了党项使者,寇准曾经想保下你们几个,是老夫,跟他说,不要过分插手此事,任由别人将你们赶出太学,贬去地方去做小吏。”仿佛看出了韩青的局促,端着茶水等了片刻,郑长风干脆主动挑起了话头。“佳俊,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韩青稍作思索,笑着摇头,“不过,学生在定安县,收益甚多。”
在没将两个世界的人生融合之前,他心中的确对郑长风颇有怨气。对于自己离开长安之时,作诗嘲讽郑长风的行为,也不觉得有失妥当。
虽然太学里每年都有很多学子进进出出,但能够成为上舍生者,这么多年加起来,都没超过三十个。
所以,在他心中,郑长风和自己应该算是真正的师徒。弟子遇到麻烦,师父袖手旁观,无论如何都显得凉薄。
但是,当另一个时空的韩青,与本时空的韩佳俊真正合二为一之后。他心中的怨气便迅速消失殆尽。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没包含替学生出头撑腰。
并且,他受到打击之时,郑长风始终没有宣布将其逐出门墙,原本就已经是一种保护。
只要他还是郑长风的弟子,那些太学毕业的师兄师弟们,包括他最不喜欢的师兄李昇,都会或多或少地给予他一些照顾。
而碍于太学自身的影响力,许多官场中人,明面上也不敢对他做得太过分。
此外,当他洗刷了罪名之后,他祖父韩重贵曾经许多次,希望他远离汴梁。
经历了雍王谋反之事,再回想起来,韩青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在他还是太学上舍生那会儿,汴梁城内已经是暗流汹涌。
而他那会儿身体内非但没有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和记忆,并且还动不动就热血上头。
留在汴梁,恐怕一不小心他就得卷入漩涡中去,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行万里路,如同读万卷书。”对韩青的回应,丝毫不感到意外,郑长风笑着点头,“你能在定安县的经历中受益,老夫便没白当一回恶人。那时候,老夫并不知道,你竟然会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出现交互。所以,很怕你们几个继续留在京师,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交互?”韩青立刻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用词,皱着眉头回应。
“是家父生前说的,其实老夫也不太懂。”郑长风的眉头微微一挑,随即,笑着解释,“你可能比老夫还容易明白。家父的原话是,两种不同的波,偶然相遇后彼此影响。就像这河上的水波,和空中的冷风。风过河面之后会影响到水,同时水也会影响到风。”
“嗯,多谢恩师解惑。”韩青立刻就明白了原话的意思,站起身轻轻拱手。
“你能听明白?”郑长风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几分惊喜。随即,满脸欣慰地点头,“你当然能够明白。因为你跟家父才是一样的人。坐下说话吧,不必拘束。老夫其实也不是个拘束的性子,你刻意摆出弟子模样,老夫反而觉得别扭!”
“那,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韩青也笑了笑,放松身体,缓缓坐回了椅子当中。
他在待人接物的礼节方面,仍旧保持着热血少年韩佳俊从小培养成的习惯。而心态方面,他则严重受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年离婚咨询师的影响。所以,与不熟悉的人长时间面对面,的确会让对方感到别扭。
而完全放松了之后,就要好得多,至少他给对方的感觉表里如一,只是略显少年老成而已。
“既然你不怪老夫在你倒霉之时当年袖手旁观,并且能理解家父的话,老夫就不再画蛇添足了。”见他的举止,不再像先前一样僵硬,郑长风略作斟酌,迅速将话头切向正题,“家父生前曾经说过,他应该不是第一个灵魂交互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相信还会有跟他同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所以,特地留了几句话给对方。叮嘱老夫和老夫的子孙,一定要转述给此人。所以老夫等不到你上门,才特地追了过来。”
“的确是弟子失礼了。当时只觉得失望至极,走得越远越好。”韩青再度拱手,真心实意地向对方表示歉意。
“老夫明白,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会一样!”郑长风听了,再度笑着点头。随即,脸上出现了一丝与其年龄非常不相称的调皮,“说实话,这个朝廷的确挺操蛋的,甭说你,即便老夫,有时候也觉得受不了它。不过,老夫希望,让你失望的,只是官家和朝廷,而不是斯土斯人!”
看了看韩青的脸色,他的声音变得极为郑重,“家父晚年时候说,他走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一点。所以,在留给后来者的几句话中,这句话放在了第一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