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鸡毛店里所有客人,包括掌柜兼跑堂,都齐齐将眼睛转向了韩青,目光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这年头,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把某个女子搞到手之后,始乱终弃的事情实在司空见惯。
世人虽然觉得那女子可怜,对此结果却勉强能够接受。
毕竟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也未必能做得了自家婚姻大事的主。具体娶谁当老婆,必须遵从父母的意见,并且要参照双方的家世。
但是,大多数公子哥,即便始乱终弃,也会给被抛弃的女子一个“交代”。比如给置办点防身的铺面或者田产之类,让那女子今后不至于为温饱发愁。
像大伙眼前这种,分明是自己辜负了别人,还倒打一耙,污蔑对方清白的。实在属于人渣中的人渣,让大伙无法不对他感到鄙夷。
正义愤填膺间,却看到韩青长身而起,一手拖起窦蓉,一手拖起满脸迷惑的窦沙,“咱们走!掌柜,五十个钱放桌上了。多出来的算给你的鞋底钱!”(注:鞋底钱。古代公差向百姓索贿,巧立的名目之一。韩青是巡检出身,所以给伙计的小费,习惯称鞋底钱。)
“嗯!”窦蓉心中,既困惑又酸涩,却果断选择了遵从。
而窦沙,却踉跄了几步,迟疑着询问:“姐夫,你真不认识她?我看她模样满可怜的。天寒地冻,她千里迢迢来找你。虽然你一定会娶我三姐……”
“蠢货!”知道窦沙年纪小,没吃过女人的亏,韩青抬手朝着他的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千里迢迢,你一个人走试试!甭说她一个孤身女子,即便是你,也得被人半路抓了去卖给党项那边做家奴!”
这句话,可比直接跟那女人争辩有力得多。登时,就让大部分看过来的目光,都为之一僵。
而鸡毛店掌柜虽然喜欢看热闹,却更喜欢黄灿灿的铜钱。立刻答应着跑了过来,冲着韩青连连作揖,“多谢客官,客官慢走。马都帮您喂好拴门口了!”
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战马的悲鸣。紧跟着,一股新鲜的马粪味道,破窗而入。
韩青心道一声不妙,赶紧松开窦蓉和窦沙姐弟俩的手腕,大步冲出门外。
只见自己日常所骑乘的大黑马,卧在湿漉漉的马粪里,摇头摆尾。而大股大股的稀粪,则如泉水般,还在从马屁股后不停地向外喷射。
“不好?”韩青瞬间脊背处的寒毛根根发乍,一个纵身倒跃回屋子内,拔刀将窦蓉和窦沙姐弟俩护在了刀光笼罩之下。
“啊——”众客人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要行凶,吓得尖叫一声,跳窗的跳窗,钻桌子的钻桌子,刹那间,四尺以上高的位置,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而那自称为青莲的青衣女子,仿佛早就料到韩青会有此反应。身体竟然端坐在长凳上,没有任何移动。
其含着泪的眼睛,则痴痴地看向韩青,目光温柔而又凄凉,“韩郎,你真的要杀我么?也罢,今生不能与你继续同床共枕,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官府的人,还是红莲教的人?想要找我麻烦没问题,切莫伤及无辜!”韩青知道,今日之事肯定无法善了,将唐刀摆了摆,用身体掩护着窦蓉和窦沙姐弟,缓缓退向门外。
“韩郎莫非真的不记得奴奴了。奴奴脊背上,分明还有你写过的墨痕!”青衣女子闻听,再也忍受不住,两行珠泪夺眶而出。
一边擦,她还一边倔强地摇头,“奴奴不信,奴奴坚决不信。是了,听过韩郎今年春天时大病过一场。想必是疫病攻心,将奴奴给忘了。不怕,奴奴不怪你。奴奴愿意跟你重新开始!”
这话说出来,迷惑力比先前“千里寻郎的故事”还强。定时,就让窦沙的动作,又是一僵。
“蓉娃,我绝对没见过她!咱们隐姓埋名,连沿途官差都能轻易骗过。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毫厘不差地把咱们堵个正着?!”感觉到了窦沙的失态,韩青却没有功夫再去管他。而是将目光快速转向窦蓉,柔声解释。
“韩大哥,我知道她是坏人!咱们走,大黑马先寄放在这里,你乘我的枣红马,我骑那匹备用的。”窦蓉心中的酸涩,刹那间,尽数变成了同仇敌忾,手握着飞刀轻轻点头。
大宋女子的地位,虽然还没像明清两代那么低微。但是,对于丈夫在外边沾花惹草,也没多少干涉的权力。
更何况,大宋官府,还有专用的公款,来支持官员们喝酒招妓。
所以,韩青身为巡检,在认识她之前,曾经有过一两个相好,再正常不过。虽然会让她心里难受,却远非不能容忍。
而寻常男子即便在外边沾花惹草,被妻子抓了现形,也只会在回到家后关起门来搪塞敷衍。在外人面前,绝对不会向妻子多说一个字,以免影响自己的“大丈夫”形象。
偏偏韩青,竟然当着桌子底下五六个瑟瑟发抖的看客,向她做出了解释。丝毫没有觉得这样做,会有损自己的男儿尊严。并且,拿出来的理由,还恰恰落在了最关键处。
如是种种,让她,怎么可能不选择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反而对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不产生任何怀疑?
“啪啪啪啪……”那青衣女子,显然也没想到,韩青居然对窦蓉“宠爱”到了如此地步,稍稍愣了片刻,才又缓缓地鼓掌。“好一个韩巡检,怪不得,紫菱姐姐对你一见之后就念念不忘。对外人下得了狠手,对自家老婆也弯得下腰!我要是早一步遇到上你,估计也会如此!”
随即,她又笑着轻轻摇头,耳坠处,两串金珠闪烁,衬托着她雪白剔透的肤色,让人目眩神移,“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姐夫,在下的确是莲花班的青莲。千里迢迢前来寻你,乃是是受紫菱姐姐所托前来送信。你有了新人就忘记了她,紫菱姐姐,近来可是伤心得很呢!”
说着话,她温柔地弯下蛮腰,从脚旁的褡裢里,缓缓取出了一个粉红色的鱼封,双手托着,递向了韩青眼前。
“咕咚!”被韩青半挡在身后的窦沙,本能地咽了一口吐沫,呼吸瞬间变得又湿又热。
虽然还是个小处男,作为窦里正的小儿子,他平素身边也不缺美貌丫鬟。可在他眼里,那几个美貌丫鬟,全加起来,都及不上眼前这位青莲的一根头发丝。
特别是青莲耳朵,鼻子和手指,竟然白得宛若玉石雕琢而成,隐约还透着光。让他第一眼看到,就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以感觉其中温润。
“咕咚!咕咚!”桌子底下,鸡毛店的掌柜,也忘记了害怕,不停地吞咽口水。
作为方圆五里内最见多识广的人物,按常理,他早就应该注意到,这位青莲身份,已经从被始乱终弃的可怜女子,变成了替朋友千里传书女侠。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却早已不会思考。
只觉得青莲姑娘说话的声音,是无比的动听。青莲姑娘的身段,是自己平生未见过的柔媚。青莲姑娘的托着信的手指,充满了诱惑……
即便下一刻,这双玉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掌柜的也心甘情愿!
就在此时,两个干脆的声音,忽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姑娘,你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何孤身一人,能奔波千里却不出事儿?也没解释,你到底通过什么手段,追上了韩大哥!”
“姑娘,退后,信放下。男女授受不亲!”
掌柜的身体一哆嗦,瞬间收回了落在青莲身上的目光,扭头看向韩青,困惑和愤怒,迅速写了满脸。
他困惑的是,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竟敢对一个绝代佳人,喊出男女授受不亲之语。
愤怒的则是,为何自己没有如此好运气?身边有个如花美妻毫不吃醋,外边还有绝代佳人紧追不舍。
整个鸡毛店中,此时此刻,只有两个人,没被青莲的动作和语言迷惑。一个是窦蓉,另外一个,就是韩青。
只见二人,互相掩护着,继续退向门口。同时还没忘记拉了神魂颠倒的窦沙一把,以免后者被那名为青莲的女子抓了去,成为威胁自己的人质。
“男女授受不亲?”连续向前走了两步,都无法靠近到韩青身前三尺之内。那名为青莲的女子,脸色又是一变,仿佛刹那间,换成了第三个人。
她依旧美丽,却一改先前柔媚。整个人冰冷如雪山,缓缓向前迫近,“韩巡检,你那晚趁着酒兴,拉着紫菱姐姐的手且歌且舞之时,可没这么说?如今既然你身边有了新人,至少给紫菱姐姐一句准话,让她不至于相思成疾,形销骨立。”
“回句准话?容易!”脖子后,依旧感觉到了从门帘外吹进来的冷风,韩青用身体将窦蓉和窦沙推出门外,同时快速向前挥刀,力劈华山。
这一招,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吓得掌柜和桌子底下的其他看客,齐齐闭上了眼睛,再度尖叫出声。
本以为,那绝代佳人,一定会血溅五步。却不料,好半晌,大伙的耳朵里,都没听到任何身体倒地声。鼻孔处,也没闻到任何血腥。
掌柜的仗着胆子,将眼睛重新睁开一条缝隙,偷偷观望。
发现绝代佳人和公子哥夫妻两个,都已经消失不见。而门外,则传来一声柔糯的嗔怪,“韩巡检好狠的心,居然砍了奴奴一刀,撒腿就跑。奴奴这辈子跟定你了,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
话音落下的同时,马蹄声交替而起,渐行渐远。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呼啸的寒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