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里,三百人吼出的嗓子清晰得像炸雷,炸得所有人的表情都一片空白。
场上对阵的其余队伍的马出现骚动。
棚子里有地位占据一席之地的各大家族面面相觑。
云家家主本来是半站起的,忽然向后一个踉跄。
雷家本来是满面春风试图对悍马敢死队挥手的,手齐齐僵在半空,忘记放下来。
两个云雷最高家族的家主,忽然对视一眼,齐齐看见对方惨白的脸色,和眼底的惊骇。
惊的不是这三百骑的煞气威风,那虽然让他们震撼,但还没到失态的地步。
惊的是这一声“主上”的称呼。
由来大陆规矩,等级称呼分明,各家属下可以称呼主人主子或少爷老爷,带兵的称呼将军,世家的称呼家主,但“主上”这样的称呼,只会出现在一种情况。
拥有一国,帝王级!
雷家家主立在棚中,呆呆看着君珂背影,看着那个刚才还被他呵斥,被他随意拿来打赌的“外地低贱行商女子”,白衣尊贵,披风飞卷,行到她的队伍之前。
立即有一个目光锐利,腰板笔直的骑士,牵来一匹黑色的骏马,在她面前微微躬身。
与此同时,悍马敢死队每个人的目光都专注地落在少女身上,无人对那些惊讶议论的云雷百姓多看一眼。
这是纪律,也是威信,这个细节展现出来的内涵,令原本抱着一分“或许是做作?”想法的云、雷两家家主,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
君珂一笑,翻身而起,雪白披风一卷,在半空展开飞云一片,悠悠罩落。
她微微抬起手。
人人仰首。
她向对面一指,唰一声,重弓上弦长枪斜指,声音如刀切整齐,所有锋锐都沿着她指示的方向,逼向对手,对面列队整齐的队伍,为悍马敢死队的沉肃和煞气所惊,不由自主后退。
包括流云军在内。
这一退,流云军和云家顿时面色死灰。
不战而退,这一仗已经必输。
人人眼神惊骇——对方是什么队伍?拥有这样的铁血气质?
云雷勇武彪悍,但毕竟多年没有战事,没有杀过人的战士,终究要少了一分鲜血生命才能淬炼出的凶煞森冷之气,而这点,久经战场的尧羽,和长年争夺草场的羯胡骑兵,都不缺。
对方阵型微乱,高踞黑马之上的白衣少女,微笑环顾场内,昂起的下颌承载着属于她的淡定和骄傲。
万众此刻屏息。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低低的喃喃声响起,雷家家主回头,看见自己的儿子眼光发直,盯着君珂背影,“先前看着有几分像,果然是那晚城外,和咱们订下协议的神秘云雷首领!”
“混账!”雷老爷子一个巴掌便煽了过去,“早不说!害咱们丢这么大的丑!”
雷大爷捂住脸不敢争辩,眼神懊恼——这谁能辨得出?之前的梵君和城外那个黑袍阴冷的神秘人,相差太大了!老爷子你不也没认得出?
雷家人脸色凝重,此时他们已经想到一个可能。
“哈哈,老雷,果然是你们的秘密武器啊。”云家家主笑得阴冷而快意,“就怕这武器,先捅了你们的要害还懵然不知,当真可笑!”
“那也比被那武器一剑当胸要好。”雷家家主已经镇定下来,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悄悄嘱咐儿子,“传下令去,雷霆军不要抢领军位置,让给悍马敢死队。”
没眼色得罪了人家,再不补救,当真要找死吗?
云家家主却在此时,站起身来。
他原本后倒在椅上,此刻站起,笔直的背微微前倾,忽然就显出老态。
众人的眼光唰一下转向他,等着他的抉择。
他们等待一场注定被所有人铭记的决战,等待百年世家的落寞退场,或者再次强势宣告自己的不可战胜。
“不用比了。”云家家主苦涩的声音传遍场内,“我们认输。”
万众哗然,连君珂都微微扬起了眉。
云家没有道理现在就退缩,这不是往日只决胜负的大比,虽然悍马敢死队气势逼人,暂时压制了名垂云雷多年的流云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云家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权力博弈之中,不应该退让一分。
云家家主慢慢站直了身体。
他已经看出了对方胯下马是腾云豹,当初以为她只有一百腾云豹,结果她又拉出三百,如果三百不够,她是不是还能拉出几千?
重甲腾云豹骑兵,是当今天下绝无仅有的骑兵配备,这一比,流云军必败,前两场云家精锐已经有所折损,他不能再让这三百最精锐的流云军覆灭在对方手上,他必须保存实力,等待老祖的回归。
只要实力仍在,便有东山再起机会,一时荣辱,何足道也。
“爹爹!”云青宇大惊失色。
咬咬牙,忍下涌到咽喉的逆血,云家家主后退一步,对雷家家主扯出微笑,“老雷,你赢了。”
按照规矩,为了保证云雷掌权者的地位稳固,所有前两场的胜者,都只能归入云家和雷家,再以最后一比定乾坤,胜者只能出于云雷二家之中。当云家向属于雷家的队伍认输,数百年来云雷城从无更改的政治格局,终于在此刻易主。
大惊之后又狂喜的雷家,经不住这大起大落的情绪折磨,雷昊呆呆望着远处的君珂,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我们走。”云家家主狠狠一摆头,云家子弟拳头攥紧,满面悲愤,咬牙跟着出了棚子。
场上附庸于云家的队伍立即做鸟兽散,只有流云军还保持着完整建制,缓缓退场,神色冷肃,面无表情。
云雷人屏息沉默,面带哀伤之态,看着掌控云雷数百年的第一世家,从辉煌舞台上黯然谢幕。
君珂冷眼旁观,云家的流云军确实不是弱者,云家肯不战而认输,打的还是想保存实力卷土重来的主意吧?
云家能屈能伸,倒是值得一赞,可惜他们情报工作做得太差。
君珂微笑,马鞭轻敲,如果云家知道她身后是两万云雷军,并且随着他们的认输,两万云雷军将立即进驻云雷,只怕死也不会认输吧?
“承让承让!”云家黯然退场,雷家喜笑颜开,雷家家主手一挥,“雷霆军出动,护送云家兄弟们出城!”
这是摆明了不放心,要押解他们离开云雷城,保不准还有半路暗害的心思,云家子弟勃然色变,云家家主冷笑一声,“多谢!不过流云军是我云家私军,自然也该和我们一起走。”
雷家家主微微犹豫,场上君珂忽然远远笑道,“何必让雷霆军跑这一趟呢,净尘大师是此地仲裁之一,昭德寺武僧素来公正,不如劳烦诸位大师。”
众人都一怔,看向君珂的眼色啼笑皆非——昭德寺地位特殊,云雷两家都不敢指使,这外来女子,随随便便开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阿弥陀佛。”净尘微微合十,“女施主所言甚是。”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掏掏耳朵——今天的事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云家脸色更难看,雷家也露出凛然神色,两家都没想到,君珂竟然连昭德寺都攻下了。
一批武僧伴随云家远去,雷家家主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台上几位仲裁。
在他灼灼目光逼视下,几位原本属于云家阵营的长老立即垂下眼,毫不犹豫联合宣布,“云雷大比,乾堂雷府胜,按例,继任云雷宗主!”
百姓的欢呼声不怎么热烈——雷家这个胜利实在来得缺乏说服力,众人倒是对悍马敢死队更服气一些。
“诸位父老。”雷家家主接过长老们奉上的宗主金剑,唇角掠过一抹苦涩的笑意,随即上前一步,大声道,“雷某不才,忝为宗主,日后必将不负此任,还望各位鼎力相助,今日在此,先宣布两件事。”
“其一,”他一指君珂,“恭请悍马敢死队队长阁下,继任云雷宗乾堂堂主。”
众人欢呼,觉得该当如此。
“其二,”雷家家主声音一沉,咬了咬牙才道,“并请悍马敢死队麾下两万一千三百一十六名云雷军兄弟,一并并入乾堂!”
欢呼声戛然而止。
长老们一阵惊呼。
“宗主,你……你疯了!”一位雷家派系长老拉住了雷家家主的衣袖,急促地低声道,“两万多云雷军并入云雷,你这个宗主,还能坐得安稳?”
雷家家主苦笑,拨开他的手。
云雷百姓倒没想到这些,只是陷入一阵茫然,被云家灌输了“云雷军是叛徒”的概念,天天看着城门血字,此时突然天翻地覆来这么一手,谁也反应不过来。
又是一片窒息般的安静,却有一人声音,清晰响起。
“诸位,”那声音带着笑意,平和安详,说的话却如巨雷炸响,“我是云雷军首领,君珂。”
轰然一声,云雷百姓齐齐站起。
“云雷首领!”
“大燕叛徒!”
“西鄂摄政王!”
“尧国皇后!”
各种称呼在场上此起彼伏,君珂皱眉听着,心想头衔还真多。
棚子里醒来的雷昊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司马欣如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忽然狠狠转头,瞪住了司马嘉如,司马嘉如避开了她的眼神。
其余人还沉浸在这个爆炸般的消息里。
“你一个外人,怎么可以参加云雷大比,怎么可以做乾堂堂主!”有人大喊。
“我按照云雷规则,代表我的云雷军,参加云雷大比。”君珂淡淡道,“有何不对?”
“他们已经被逐出云雷城,不算云雷人!”
“哦?宗谱除名没有?拿来我看?”君珂对台上长老们伸出手。
长老们面面相觑——两万多云雷人,要想从宗谱全部除名,是一项浩大的工作,大家一直忙着大比的事情,谁有闲工夫操心这个?
说到底,云雷军被逐,固然和大燕及时派人来挑拨有关,但归根结底,是云雷已经成型的各派势力,不愿意这样一支团结而又有实力的队伍加入云雷,影响现有权力结构的平衡。
大燕离云雷太远,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控制力,甚至因为皇陵的存在,还等于有把柄在云雷手中,云雷人,并不怎么买大燕的帐。
“诸位父老,云家之前曾对你们说,两万云雷军是叛徒,”君珂冷然一笑,“事实并非如此。我今日参加云雷大比,一路闯关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对所有云雷父老,说清楚他们的冤屈。”
四面安静下来,所有人仰着脸,在冬日寒风旷野里,听那少女说云雷军的来龙去脉。
听她说云雷一脉被大燕皇族剥权架空,沦为京城地痞,生活潦倒。人人愕然。
听她说云雷地痞被大燕皇族视为累赘,一心谋算要将他们无声消灭,众人的脸色开始不好看。
听她说云雷痞子被纠集一起编成云雷十三营,她成为统领,却在一开始,饱受兵部歧视欺压,有人开始捋袖子,大骂,“娘的,那些九蒙人,当初靠咱们才打下天下,现在咱们还守着他祖宗的坟,竟然敢这么对云雷人?”
听她说云雷军好容易练成,却被皇城三营屡屡轻视,云雷军因此打遍京城,众人眼光闪闪,大呼,“打得好!”
听她说燕京事变,城外云雷大营被骁骑营看守,公报私仇;城内云雷驻地亲属,也因为得罪骁骑营,而在那场灾难之中,被堵死逃生之路,众人唏嘘流泪,怒喝,“骁骑营!”
“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云雷军。”君珂最后忽然微微弯腰,诚恳地面向所有人,“云雷军虽然是大燕要处置的对象,但如果不是因为我卷入大燕削藩之争,也许那场惨案不会来得那么快,他们也不会那么快被朝廷猜忌。诸位父老,若说有错,只当怪我。但请万万不要因此迁怒云雷军,将无辜的自家儿郎,逐于家门之外!”
她下马,一躬到底,久久不动。
云雷人沉默下来。
那少女冒险独闯敌城,弯下高贵背脊,只为昔日同袍,回归家乡怀抱。
而那些千里跋涉远归的游子,宁可被逐家门,无处可去,城外风餐露宿,也坚决不再背叛她。
这样生死交托,永不相负的情感。
马上民族,多是热血汉子,一霎的震撼静默之后,便是海啸一般的声浪。
“好!好汉子!够担当!”
“阿弥陀佛。”净尘忽然开口,“此事君统领之前曾和老衲提起,昭德寺可以担保,云雷军确实无辜。”
德高望重的净尘开口,百姓更加信服,呼喊声热烈。
君珂微笑起身,忽然一挥手。
众人一静,随即听见远处响起群马奔驰之声。
回头看去,地平线一片烟尘,黑压压的人头已经靠近,当先一展黑底金字大旗“云雷十三营”!
那两万左右的铁骑,狂卷而来,那么快的速度,阵型丝毫不乱,渐渐靠近,眼力好的人,已经看见最前面,一个清瘦的刀疤少年,昂着头,举着旗,眼神疑惑茫然,却又跳跃着希望。
刀疤少年,是当初舒平作乱时,最先表明对丑福既往不咎的那位,也正是他,在舒平死后,成为了云雷暂时的新首领,他叫姜辉。
姜辉今早醒来时,看见大批的队伍出城而去,心知他们是去看云雷最后的大比,他怔怔站在破旧的帐篷前,叹息一声。
自己这一生,怕是再也看不到云雷城的任何事了。
他们在云雷城外,已经露天居住了半年,眼看着这日子坚持下去也没有尽头,军中很多兄弟已经丧失希望,整日混个半饱,就蜷缩在帐篷里睡觉。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样下去,云雷军必垮,他已经在思考着,带兄弟们离开云雷,或者往更北的大荒泽而去,或者往南,前往南洋,重新博一席之地。
只是这一走,便真的是断根的浮萍飘零的叶,永无回归之日。
他因此一直犹豫,直到今早,两个士兵为一个完好的帐篷开始打架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走!
就在今天!
云雷大比一结束,城中人抽出空来,很可能就会对付他们。
奇迹不会出现!
他转身,一脸沉肃,正要吹响沉寂了半年的集合哨,忽然听见身后,沙沙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肥得肚子拖出三层的幺鸡。
姜辉举着大旗,狂奔在前往东兰山的道路上,他激动而又惶惑,不敢相信即将到来的一切。
报信的尧羽卫告诉他,向北走,东兰山,一切重新开始。
如果不是幺鸡的存在,他会以为又是一场骗局。
远远地,便看见人山人海,半座云雷城的人,都聚集在东兰山脚下。
有些人已经开始回头,目光闪亮,对他们指指点点。
姜辉有点不安,下意识地放慢速度,他还记得当初被逐出云雷城的屈辱,也是这些人,纵马奔驰,一脸鄙弃地将自己逐出城门。
队伍在接近,十丈、五丈、三丈……姜辉掌心冒出了汗,悄悄握紧了自己的刀柄。
他身后所有的云雷军,也渴望期盼而又警惕不安地,抓紧了自己的武器。
“哗啦。”
密密挡在前面的人群忽然一分,空出一道宽有十人通过的通道。
云雷军都一怔。
要从人群中通过?云雷人人都携带武器,万一是诈,瞬间便会陷入重围。
幺鸡忽然不耐烦地一甩尾巴,狠狠打在姜辉身下的马屁股上。
战马受惊,一声长嘶便冲了出去,姜辉想要勒马也来不及,直冲人群之中,其余战士只好也跟了上去。
人们立在两侧,伸出手来。
云雷军们心惊胆战地盯着他们的手,搁在自己武器上的手指紧张地痉挛。
迎面却都是宽容的笑,温暖的手掌,拍在了他们马身上。
“好小子!”
“兄弟,委屈你们啦!”
“回来就好。”
“有空给咱说说大燕什么模样啊,听说很繁华,心情好,咱们就一起去打大燕,占了他江山得了。”
诚恳而带着歉意的笑意,欢迎亲切的肢体语言,一路经过,纷纷让开的人群。
云雷军蒙了。
天上地下,忽然转变,谁也经不住这样巨大的落差。
人群如潮水涌开,辟出宽阔的大路,大路终于到了尽头,尽头有人在微笑等候。
云雷军一抬头,热泪盈眶。
他们定定立在原地,忽然便没有了动作,两万余人,安静如死。
四面云雷百姓也渐渐安静下来,面带微笑,看看这头和那头。
君珂深深呼吸,轻轻微笑,在高原分外高远蔚蓝的天空下,向着伴随她一路跌宕风雨,分分合合情感难言的那支军队,张开双臂。
我的云雷,欢迎归来!
“统领——”
两万余声激越的呼叫汇成一声,激起高原之上凶猛的飓风,感激和狂喜的泪水刹那飙飞,姜辉几乎踉跄地从马上扑下来,一个扑跪,膝盖在沙石地面上哧出长长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君珂身前。
直直长跪,惊喜注视,霍然合身拜下,一个响头,震彻高原。
“咚!”
酸楚和欢喜的情绪,卷过每个人的心头,当云雷百姓看见云雷军在君珂面前哭得像孩子一样时,他们也禁不住拭起了眼泪。
君珂眼底泪光隐隐,不住扶起那些拼命挤到她面前,想要和她说话的云雷军,从头到尾,只在絮絮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回来了……”
云雷军热泪纵横,他们不是傻子,他们清楚云雷的复杂和倔强,正如他们之前也不断努力,但完全没有成果,可是统领回来了,不动声色,甘冒奇险,近乎神奇地让云雷为他们敞开大门。
她没有自私地趁他们走投无路,拉走他们的队伍,她不仅让他们回归,还让他们最荣耀,最温暖地回来。
其间艰难,她一字不提,只化为此刻微笑,絮絮低语。
“云雷军回来了。”姜辉跪在君珂身前,一字字道,“是云雷的,但永远,是统领您的。”
“是统领您的。”所有人收声收泪,俯身拜下,轰然作诺。
君珂的手,顿了顿。
一路行来,这支倾注了她最多心血的队伍,她亲手操持,眼看他们诞生、成长、强大、生疑、分裂、诀别、清算……恩恩起落,复杂难解。
到得今日,他们终于越过几乎难以越过的命运藩篱,回归云雷,也正式回归了她。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扶起姜辉,“以后……”
“既然诸事已定,在下能否请求云雷大比最后一项继续进行,”忽然有人笑道,“夺桂者与簪花者,一战。”
君珂霍然转头。
场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远远微笑向她致意,正是戴了面具的沈梦沉。
百姓哗然,一番波折,他们险些忘了这个规矩,此时想起,纷纷探问,“谁是簪花者?”
等到他们发现所谓簪花胜者竟然是君珂时,更加兴奋莫名。
在周边诸国之间,少年成名,大燕第一武举女状元的君珂,经历早成传奇,在各处酒楼被艺人传唱,此刻众人想到能够眼见这一国之后出手,哪里还肯放弃。
原本要离开的人,都纷纷停住脚步。
君珂皱眉,她实在没想到,此刻沈梦沉跑出来干什么。
只差今晚最后一次,她和沈梦沉便一个毒脉得解,一个内力稳定,便有交手,也该在今晚之后,实在不该在现在。
沈梦沉又要干什么?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因为云家突然认输,原本三个时辰的野战自然取消,大比至此已经结束,沈梦沉此举,莫非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要拖延时间?谁会有动作?此刻人都在东兰山……
人都在东兰山!
君珂浑身一颤,忽然摸到了一点隐在迷雾中的轮廓。
“咬咬!”她不动声色走到柳咬咬身边,一把扯紧了她的衣袖,在她耳边急促地道,“我问你,如果此刻有人趁云雷城空虚,占据云雷城,挟制所有城中亲属,那么,除了羯胡之外,他们最应该从哪里来?”
柳咬咬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东堂。大荒泽要想过来,必须经过东兰山。只有东堂,虽然和云雷之间隔着苍芩山脉,其间有不少毒沼泽,但只要有人带路,完全可以从山脉背面一个通道斜插而入,直击云雷高原!”
她霍然瞪大眼睛,“你是说……但那样的道路,过来的人有限,云雷在那里安排了人把守,也没可能完全不发现……”她眼神渐渐震惊迷惑,喃喃道:“……东堂?难道那天我看见的……”
君珂没有在意她后来的自言自语,狠狠一拳头击在掌心。
东堂若有异动,换在平时自然能发现,但是现在,争权夺利的云雷,近期所有精力都在大比之上,谁来管?
云家有沈梦沉潜伏,他自然有办法令云家懵懂不知;而雷家因为自己的搞鬼,心思都在如何保全家族之上,也无暇他顾。
云雷实力雄厚,全民皆兵,唯一城中空虚的时刻,便是这宗族野战大比。青壮男子全部出城,或者参加大比或者来观战,城中剩下的只有部分老弱!
到头来,云雷城如果真的因此受袭,沈梦沉和她都是始作俑者!
更糟的是,东堂如果占据了云雷城,以此为据点,进一步吞并羯胡,尧国后方就会立即不稳!
“你快点回去。”君珂急声道,“把所有人一起带走,先将丑福他们全部撤出云雷城,再带领云雷军和我手下那五千奴隶,立即回援云雷城!”
柳咬咬也是绝顶聪明,脸色一变,三步两步冲进雷家棚子,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办法,片刻,已经抓着宗主金剑奔出来。
“有了这个东西,”她将金剑对君珂晃了晃,“云雷城的布防才能听我号令。”
“云雷城很可能已经被攻击。”君珂冷声道,“你要做好攻城战的准备。”
“是。”
“在外的这十几万云雷人,”君珂吸一口气,“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更不能让他们回去。”
柳咬咬目光一跳。
君珂说得简单,里面的含义却深得可怕,她指的是万一东堂已经得手,定然会以城中老弱为人质,逼迫在外十万云雷人,先将两万云雷军剿杀,再放下武器归顺。
两万云雷军未必怕十万不成建制的云雷百姓,但是刚刚回归的他们,面对自己的亲人,下得了手?到头来能发挥几成战力?
所以君珂要想自保,就要先拴住这些云雷人!
“留下他们?”柳咬咬决然摇头,“不可能!云雷军给我带走,你身边力量不足,你想以一人之力留住十万云雷百姓?你疯了!”
“我会有办法。”君珂语气不容置疑,“咬咬,为云雷军的安全,我不能放云雷人回云雷城,但我也绝对不希望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云雷城沦陷,谁也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咬咬,我把云雷城交给你,在云雷人回来之前,你必须解决敌人,保住它!”
“是!”
柳咬咬神情坚毅,君珂凝视她半晌,拍拍她的肩。
“咬咬,敌人是东堂。”她轻轻道,“我但望你记住,你现在在云雷。”
柳咬咬身子一颤。
“柳咬咬从来只扞卫她脚下的土地!”
披风一甩,年轻女子决然而去,君珂目送着她从人群后消失,转身,笑呵呵张开双手,“诸位父老,想看我献艺,没有问题。不过云雷军在城外风餐露宿半年,狼狈得很,可否允许他们现在立即回城休整?”
“好的好的,去吧去吧。”
“大师。”君珂对净尘一躬,“当初您承诺的城西供云雷军扎营,如今拜托您了。”
净尘目光忽然一缩,看定了君珂。
给云雷扎营之事,可用不着净尘亲自安排,她为什么这么说?
君珂坦然迎着老和尚的目光,昭德寺武僧必须回去,城中还有两大寺庙,有他们在,里应外合,咬咬才多一分胜算。
眼看净尘带着剩余武僧,陪云雷军离开,君珂才微微松一口气。
她这才转身看向沈梦沉,沈梦沉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她的一切安排,此刻才迎向她的目光,眼神竟然微微欣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笑道,“小珂,你当真长大。”
君珂微微一笑,却没接这句话,而是一指他胯下马,笑道:“阁下就打算用这匹马,来和我交手?”
“有何不可?”沈梦沉低头看看自己虽然也很神骏,但明显比君珂的坐骑低上不止一个档次的骏马。
君珂微微摇头,笑意坦然。
“这样我可胜之不武。”她托着下巴沉思一会,展颜笑道,“我这马是腾云豹,大家都看出来了,原本我该拨一匹马给你,但腾云豹认主,随便给你骑了反而不利于你,这样吧,前方三十里,我有个隐秘马场,专门豢养腾云豹,你去挑一匹,我们再战如何?”
轰然一声,云雷人两眼放光。
果然是腾云豹!
还有一个专门的马场!
腾云豹平常难得一见,竟然君统领还有一个专门马场?
怎么可能?
武人都爱好马,腾云豹这样的极品,更是人人不肯错过,一想到可以看见足足一个马场的腾云豹,人人都面色潮红,激动得呼吸急促。
“君统领真是光风霁月!磊落性子!一点便宜都不肯占,好!”
“应了吧,腾云豹对战,才有看头!云雷大比数百年,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簪花夺桂之比呢!”
“既然有腾云豹马场,也带咱们见识见识!”
“大家都去!”
“你我公平一战!”君珂长剑平指,遥遥对准了沈梦沉,“我不占你便宜,随我去换马!”
“换马换马换马!”十万云雷人跟着鼓噪,被君珂调动起来的兴趣和气氛,瞬间将沈梦沉淹没。
到了此时,沈梦沉已经不能拒绝,否则他会被失望的云雷人撕成碎片,就算他不怕云雷人,之后的计划也会步步受阻。
沈梦沉微微笑起来。
先前是他要拖延时间,现在是君珂要拖延,还利用云雷,逼得他不得不堕入她的算计,小珂,真是越来越让他惊喜。
玩一玩,有什么不好呢?
“要么认输,要么,跟我来!”君珂一拍马,看也不看沈梦沉一眼,腾云豹撒开四蹄,箭一般射出去。
云雷人轰然跟上。
向着,大燕皇陵方向。
风声虎虎,如刀割面,君珂快马奔驰,直奔远处微微高山淡青色的轮廓。
据说大燕皇陵地势特别,颇多神秘之处,莽莽高原,她不能回头,不能转折,这里,已经是她如今要想博得时间,唯一能有所希望的地方。
沈梦沉要拖住她,她也要拖住沈梦沉,她还要拖住十万云雷人,还有那些潜藏在暗处,因为她身份暴露,而欲待对她出手的所有人!
她现在是一个超级发光的大诱饵,奔驰在云雷高原之上,身后跟着足可以卷动整个云雷乃至天下格局的兽群!
危险,却激起胸中热血豪情,泼辣辣绽放在这疏旷天风之下。
来吧!
都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