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长长的队伍,行在北地的草原上,远望去迤逦如长蛇阵。
五千名奴隶都骑了马,这是图力的馈赠,草原上马匹不算什么,随便一个中等部落也能拿出几千上万,不过武器却还没有,草原矿产缺乏,铁器向来金贵,也正是如此,周围的尧国西鄂,才能靠控制铁器出产来避免桀骜的草原侵入边界。
君珂要走这五千奴隶,一方面是她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觉得,图力现在的气焰,已经隐隐有点超越天授大王的味道,这太快了点,不符合她和纳兰述当初定下的草原掌控计划,所以干脆出手压一压,将两人之间的角力,继续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幅度。
她走得悠游自在,不担心果查报复——图力目前还仰仗着纳兰述,不会让果查对付她的。
“我不要你们跟随我终生,”这是君珂对她的奴隶们说的第一句话,“我只要你们忠诚地跟随我一段时间,最多不超过几年,”她挥挥手,“之后,我会给你们自由。”
奴隶们惊讶不可置信,草原规矩,一个倾覆成奴的部落,永无翻身之日,而且世代为奴。
“我只要你们记住‘三个凡是’。”君珂伸出三根手指,“凡是主人说的话,都是正确的;凡是主人做的事,都是英明的;凡是出现任何疑问,答案都在前两条找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哦。”君珂懒洋洋从马上爬下来,打了个呵欠,进车里睡觉,她最近老是觉得困倦。
奴隶们的情绪刚刚调动起来,转眼就被晾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红砚叹了口气,扶额——五千人吃喝拉撒呢,难道要她操心?
“后面的!”她运足中气,对着老天喊了一嗓子,“我知道你们在呢,别鬼鬼祟祟装不在了,这些人交给你们了,要求不高,不饿死就行。”
说完她拍拍屁股,跟着钻进了大车里。
奴隶们傻了——这算什么事儿?对老天喊一嗓子,老天就会降下奶酪来吗?
“啪!”
一个巨大的布袋从天而降,袋口没扎紧,骨碌碌滚出很多……奶饼。
随即啪啪连声,好些布袋呼啸而来,滚出面饼、肉干、衣物……
奴隶们震惊了。
奴隶们沸腾了。
奴隶们欢欣鼓舞——原来咱们跟的新主人,果然是神灵降世!
蹲在后面野地里的尧羽卫们哭了。
咱们名震天下在尧国人人尊敬的尧羽,一转眼沦落成蛮荒之地见不得人的后勤火头军……
有了食物的奴隶自然没什么纪律性,扑上去就抢,忽然人影一闪,啪啪连响打在那些伸得最快的手上,引起一连串哎哟惨叫,慌忙都把手缩了回去,抬头一看,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位铁面灰衣人。
“主子还没下令开饭,谁给你们权利先动手?”那人冷冷看了四周一圈,桀骜的草原奴隶,遇上那样铁般冷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缩了缩。
“你、你、你、”那铁面人手中剑鞘,飞快地点过几个人,都是刚才最先奔出来抢东西的,也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他是怎么将人都看清楚的。
“出来。”他木然道,“违背军令,一人十板子。”
“你们先前又没说不可以抢……”立即有人抗议。
“二十板子。”铁面人道,“一边打,一边背三个凡是。”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那开口的汉子一身油亮乌黑的肌肉,身形高壮,本就是部落中的勇士,作战勇悍,被亲友连累才最后被俘虏,自然心有不甘,大步上前来,一把脱掉破烂的外袍,大叫,“我可以听主人命令,但不会接受随便什么小矮子呼喝,想打我,就先摔倒我!”
“啪。”
铁面人一脚踩在那大汉头上,将他的嘴狠狠压进泥地里。
“三十板子。”他道,“还有谁来?”
没人说话,昂起的脑袋都勾了下去,铁面人随手拔起一棵小树,手掌横着两边一抹,树皮纷飞,圆木变成扁木,正如一块板子。
奴隶们瞪大眼睛——他们有骑术有蛮力,但是何曾见过真正的武功?这一手在他们眼里,也和半个神迹差不多了。
奴隶们乖乖地趴了下去,由铁面人指派的另外一些奴隶执刑,一边打一边大声背“三个凡是。”
铁面人面无表情梭巡,不时指出谁下板的力度不够。
红砚从车里探出头来,“丑福,你来啦。”
戴着铁面的丑福仰起头来,声音低沉,“嗯。”
车帘一掀,露出君珂的脸,微微带点笑意,却没有说话。
丑福伤好之后一直也跟到了尧国,他心结已解,恢复得很快,在君珂走之前,他带领那四万鲁南军扫荡华昌王残余势力,并追捕逃走的尧国旧帝的下落,君珂原以为他要留在尧国朝廷供职的,没想到他居然追了过来。
“我向陛下递了辞呈。”丑福说得平淡,“我的命,从来都是你的。”
“纳兰述没留你?”
“陛下要我照顾好你。”
君珂沉默,半晌轻轻放下窗帘。
丑福是良将,纳兰现在急需人才,尤其是可靠的嫡系人才,然而他还是将丑福放了出来。
他一定是认为,她身边,武有丑福,女伴有红砚,爱宠有幺鸡,最重要最熟悉的人都在身侧,当可聊慰别离寂寞。
可是……
君珂闭上眼睛,靠在车身上,伸指在空中虚画,一撇一捺,一点一掠,都是他的轮廓。
纳兰。
没有你,我永觉寂寞。
窗外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丑福的声音,“完毕!打完的,给我站起来!”
一阵响动,随即丑福的声音多了淡淡嘉勉,“从今天开始,五千人分成十小队,每队五百人,刚才打完板子的,都升为小队长,负责统带这五百人,一切事务由你们负责,手下犯了错误的,你们有权打板子,和刚才你们被打一样的狠,但如果你们打错了板子,你们也会被我打双倍的板子,明白了吗?”
“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一阵暴吼,挨打的那些人声音尤其响。
君珂笑了笑。
丑福到来真是及时,最起码这五千奴隶的训练整编,不用她费心了。
丑福本就是当初陪着她一手打造云雷的亲信,训练很有一套,今天最快抢食物的,很明显就是部落里最强壮最凶悍的那批人,先拎出来打一顿,打掉他们的气焰,再给颗糖果,升做小队长,用他们的武力来镇压其余奴隶,这些挨过板子的人,自然从此知道如何管理手下,最后,丑福也把他自己压上去,作为最强力的约束。
有简单合理的编制、有赏罚分明的制度、有强力有效的管理、最后还有公正严密的监督。
这本就是现代管理的精髓,丑福也学了来。
君珂放下心,顿觉浑身松懒,长长睫毛垂下,她疑惑地“咦?”了一声。
又困了。
以她的体质,不该出现这样的困倦,她的冰纹功虽然因为离开纳兰述停滞,但她的大光明法已经修到五层,四层之上,就是另一个台阶,她正努力将大光明法修炼得更强一些,好早点蚕食掉沈梦沉的内力,省得同脉总被他所制。
但是沈梦沉的内力实在古怪,虽然被大光明法挤压得越来越窄越来越薄,却如附骨之蛆般始终粘附不去,君珂实在担心,也许这辈子,她也没办法将那看起来很好对付的东西,从身体里完全摘去。
君珂思考了一阵子,眼皮又垂了下来——她最近很懒,非常懒。
吃饭的时候,她才从马车上爬了下来,这里是草原边界,什么客栈之类的都别想,大车是抢劫图力的,食物干粮也是尧羽卫毫不客气从图力那里敲诈来的,晚上扎起简易帐篷,露天支起十余口大锅,热气腾腾翻滚着牛骨头熬野菜,奴隶们兴奋地围着大锅等开饭,菜色的脸被火光映红。
君珂被他们的兴奋感染,本来也想过去一起同乐,不想还没靠近大锅,就被那种草原牛羊肉独有的腥膻气息冲得连连后退,她讶异地捂着鼻子,心想以前也不是不吃牛羊肉,从没觉得味道这么受不了啊。
“主子你最近胃口不好,那就别吃这些油腻腻的。”红砚端了一个小锅过来,还拿了两个碗,“我煮了点粥。”
君珂正想一口清淡的吃,欢喜地接过来,就着马车上拉开的桌案,很自然地给自己盛出一碗,随即又装了一碗,放在对面,道:“纳兰,你的。”
早已习惯和她一起吃饭,正坐过来准备接那碗粥的红砚一愣。
君珂端碗的手一僵。
红砚的脸色慢慢尴尬。
君珂的表情有点讪讪,将碗向前推了推,干笑道:“说错了,你吃,你吃。”
红砚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君珂闹了这么个乌龙,有点不好意思,埋头吃粥,红砚端过来几碟小菜,嫩黄的姜芽,鲜红的腐乳,雪白的萝卜条儿,色泽清亮,令人一看便胃口大开。
君珂眼睛亮了亮,“这荒郊野岭的,你哪来的小菜?”
“出尧国的时候,在一家客栈的厨房里买的。”红砚取出一个小瓷碟,将几样小菜各舀了点,加了点芝麻,放在君珂面前,“想着主子你胃口不好,偶尔给你换换口味。”
君珂感激地笑了笑,呼呼喝粥,将萝卜条咬得咯吱咯吱响,吃完一块,又夹了一筷,在腐乳里蘸蘸,往旁边一递,道:“这萝卜条蘸腐乳别有风味,纳兰,你尝尝。”
她的筷子落在空处。
腐乳的红汁颤颤滴落下来,鲜红如血。
君珂的手再次僵在了那里。
对面红砚抬起头,眼中闪过不忍之色,扯出一点笑意,筷子一架,接过了她筷子上的萝卜条,“真的吗?蘸腐乳更好吃点?我尝尝。”
她三下五除二将萝卜吞掉,笑道:“确实别有风味。”
君珂有点麻木地看着她夹走了那块小菜,半晌勉强笑了笑,道:“当然,我的品味,从来都这么好。”
她埋头喝粥,脸埋在碗里,这回再也没去夹小菜。
一顿饭草草吃完,红砚收拾了碗筷,逃也似的下车去洗,君珂怔怔地看着她背影,自己拉开被褥准备再次睡觉,将红砚刚做的羊毛枕拍松的时候,她随口道:“纳兰,你老是低头看军报,颈椎不怕酸吗?学我这样,把枕头堆起来……”
她忽然停住。
手中枕头堆成元宝形状,然而身边并没有人去学。
君珂注视枕头半晌,伸手,将枕头慢慢铺平。
“你既然不懂,那我也不该先享受。”她躺在平枕头上,动动脖子,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翻了个身,枕头缝里飘出一点羊毛,搔着了她的脖子,她迷迷糊糊地道:“纳兰,别闹,好痒……”
话没说完,她醒了。
抓着脖子边羊毛怔怔看了半晌,她把羊毛一扔,恶狠狠叽里咕噜骂:“纳兰,你真讨厌。”
再也睡不着,她爬起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也不知道几更天。
马车宽敞,对面睡着红砚,抱着被子打着小呼噜,君珂鬼祟祟瞟了她半晌,确定红砚确实熟睡,悄悄爬起来。
赤足踏在马车上,脚底冰冷,她懒得穿衣服,裹着被子,把折叠的小几拉开来。
小几下面有暗层,拉开来也有笔墨纸砚,这是她在尧国边界买的,红砚去厨房买小菜的时候,她让小二买来这些,一直带在身上。
君珂有点笨拙地磨墨,天冷,她不停地对墨砚哈着热气。
墨磨得有点淡,不过君珂也不介意,有些东西是写给自己的,好不好看无所谓。
她写:“先给你讲个故事,很多很多年前,在我们那里,有一对分隔两地谈恋爱的家伙,曾经把情书集结成《》,其实那情书没啥文采,也不过两个人吃喝拉撒的琐碎,但是因为写情书的人身份特殊,所以流传后世奉为经典,世上事就是这样,戴上光环之后,你做的一切就被赋予神圣的意义,抠鼻孔那叫洒脱随性,上厕所也叫文艺清新,所以今天我写下的文字,可以预见到将来或许也是诸国超大八卦,当然——我不会成全他们的。”
“《》里有个很傻的情节,男主人公在信上画出自己居处和工作环境图,还特地坐在一座刻有”许“字的墓碑边留影,照片上的”许“字还被加深了颜色,我记得当时我看喷了,亲,不怕不吉利么?”
“我决定高级借鉴一下这个情节,喏,我现在的位置,是羯胡北草原边界,离云雷高原近百里,离大荒泽近千里,离东明海三百里,离传说中大燕皇陵五百里,我的中心位置在一辆马车上,马车是普通柏木的,草原人的马车,没什么精美装潢,顶上东北角有纳兰两个字,我闲着无聊刻的,座位右侧小几下方画了个小人头,我觉得我画得不错,虽然没好意思注明你名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该知道是你。不过红砚那天擦桌子看见,大骂图力太小气,拿人家旧马车搪塞我,不知道被谁家小孩画了只猪头。放心,我想她的眼光应该是个例外。”
“我没有穿外衣——你不要太高兴,我裹着被子,而且你也摸不着。我没有穿鞋子,不过幺鸡肚子上的毛很暖和,到了冬天冰纹功其实很讨厌,手脚会天生冰冷,我现在很怀念前阵子那只纯阳活体暖炉,嗯,你懂的。”
“外头有棵孤零零的树,嗯,等我一下。”
君珂起身,赤脚下了马车,宿营地很安静,一棵瘦弱的树,枝干虬曲在冬夜月色里。
君珂贼兮兮地踮脚过去,四面看看没人,撕开一块树皮,掏出个小刀子,写下“纳兰”两个字,然后在树边站了站。
“我也和纳兰‘树’合个影。”她自言自语嘟嚷。
树梢上丑福探头看了看下面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无声地叹口气,缩了回去。
君珂悄悄又溜回车上,该睡的都还在沉睡,笔墨未干。
“我回来了,外面有点冷,”她写,“你吃多点,穿厚点,我让人和图力要了几斤上好羊毛,这可是纯天然绿色原生态精品羊毛,等到了云雷城,找人纺出线来,我给你打个毛背心,这东西文臻最擅长,她能正反面都打出花色来,我只和她学过打手套,不过我会研究出来的,我很期待你漂亮的龙袍下面,穿着我鼓鼓囊囊的毛衣,如果你不穿,我就送给幺鸡,它一定很乐意。”
“今天的事情汇报完毕,下面说几句肉麻的,反正你也看不见,今天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不要想你,但是也无数遍的想起你,结果还是个负数,唉,女人真是没出息的动物,她们永远一边骂着男人‘死相’,一边抱着被窝想象他的胸膛。”
君珂用手指将信纸戳个洞,以示对自己不争气的不满,默默发阵呆,瞅瞅那两只还在睡,将纸叠了起来,揣在怀里,再次溜下车去。
她这回走得远了些,捧着个肚子,看那模样像是内急,她知道奉命保护自己的尧羽卫,一直不远不近吊着自己,但是尧羽和她之间从来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上厕所不得跟随。
君珂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下去,听了半晌四面无人,找出块石头,用内力将石头腐出一个洞,把信塞了进去,随即把石头一掷,石头没入地面半截,还有半截露在外面,看起来和那些自然露于地面的石块没两样。
君珂左右看看,还不满意,又在石头上涂了点黄泥,看起来很有点那啥那啥的暧昧,她端详那造型,满意地咧嘴笑——看起来就像牧民随地解决之后拿来擦屁股的石坷拉,咱不信还有谁能把它挖出来!
她说完了心中想说的话,埋完了秘密的宝藏,觉得心中舒畅了些,困意袭来,懒洋洋回马车睡觉。
小半个时辰后,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到了现场。
“刚才她在这干什么?”
“拉肚子呗。”
“主子说,君老大其实很懒,半夜肚子痛宁可运气压着也不会下床去解决,不可能。”
“主子还说,她凡是半夜去做的事,都要加紧探查。”
“那咋办,没什么动静,四面光秃秃的。”
“我刚才好像远远看见她弯下腰,埋什么东西?”
“查。”
“报告队长,此处石块三十一块,木桩八块,不明野兽尸体三具,其中有七块石块有不明可疑物,疑似便便。”
“查!”
半个时辰后,某块黄兮兮的石头下,有人捂着鼻子翻开,脚尖一拨,惊喜地叫,“有货!”
一个时辰后,一骑快马急若星火向尧国而去。
不得不说,尧羽卫真是天下最具有敬业和娱乐精神的超级护卫……
一天半后,御书房里纳兰述拆开了火漆密封三道的信封,把信传进来的小太监看见那“特急加重”的标志,以为某处有重大军情,惊得一路快跑,险些跌跤。
纳兰述先是竖看信纸,看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想了想,把纸张一横。
然后就看见某人鬼画符毫无章法乱七八糟的“”。
纳兰述用半个时辰读完,正要驱赶开身边张半半等人,写上几个字,忽然听见喧哗声。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郡主你不可以,陛下在御书房处理国务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郡主你……”
“止步!郡主请止步!”
“滚!”
乱糟糟的声音不断接近,看来宫里的太监没能阻挡住来者的脚步,纳兰述早已听出这声音是谁的,淡淡抬了抬下巴,伺候的张半半一声呼哨,外头的隐秘护卫便没有再出面阻挡。
啪一声御书房门被敲响,来者还算有点分寸,没敢直接推开门,在门边高声道:“罪女步皓莹,有要事求见陛下,请陛下赐见!”
声音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尖利,有意放柔,很有几分婉转清脆。
纳兰述讽刺地笑了笑。
自称罪女,却又没有有罪的意识,还敢闯他的御书房,当真以为,他心慈面软好说话?
步皓莹的事情,后来经过尧羽卫查探,他也知道了大概,按说步皓莹算是有欺君之罪,依纳兰述的意思,撵出去算完,但天语长老认为,人妖公主这样的事,传出去太惊骇世听,也有辱尧国皇族尊严,纳兰述虽说已经是外姓,但毕竟登基是以承尧国皇族血脉为名,如今正面对国内各种抵制纷扰,倒不如不要提起真相,让步皓莹继续顶着尧国公主的身份,得新朝善待,也好表明新帝对前朝的恩宽,安安那些旧臣的心。
要不要善待尧国皇族遗脉,纳兰述根本不放在心上,跑掉的那个末帝,现在在南方割据小朝廷,意图自立为帝,将来他必定要斩草除根,何必现在来做这个好人?只是耐不住长老们的劝说,便将步皓莹降为郡主,迁在冷僻的西六宫偏宫居住,准备过阵子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
他这边不计较,那边步皓莹脱去生死之危,欣喜之下不知道是长老求情,还以为纳兰述对她自有情分,屡次三番要求见纳兰述,说有重要事务商量,都被纳兰述令人挡驾,今天大概是实在耐不住,居然闯过来了。
纳兰述眼底掠过一丝冷峭——硬要来么?那就一次性解决吧。
“传。”
一声淡淡的吩咐,太监们一迭声传了出去,步皓莹惊喜地抬起头来。
她今日闯御书房,也是无奈之举,原本还抱持着希望一天天等,可是当她的宫女无意中听说长老们正帮她物色丈夫,她的心立即凉了。
步皓莹咬了咬牙,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和决然。
想起很多年前,还年纪小小的步妍,将一个无意中发现她们秘密并仗剑逼迫她们的少年,亲手杀死,当时面对她的尖叫,步妍给了她一个耳光。
“永远不要在面对敌人时退后,因为一让,就是失败。”
她不要离开宫廷,不要成为普通官宦的妻子,不要失却尊荣的身份,她不要让。
听说君珂病重休养不见外人,纳兰述日夜睡在御书房,两人之间,是不是因为步妍,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
步皓莹快步进了御书房,纳兰述没有抬头,淡淡道:“什么事?给你半刻钟。”
毫无起伏的音调,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曾,步皓莹心中一凉,却不敢发作,纳兰述接位虽不久,但励精图治,威权日重,她再娇纵,也知道今非昔比,何况当初她就没能在他手中讨过任何好。
“陛下,”她咬唇,摆出怯怯的姿态,“皓莹此来,是想问陛下一句话,当初羯胡草原,面纱揭下,陛下许下的诺言,可曾忘记?”
室内一阵静默,随即纳兰述抬起头来,语气惊讶,“诺言?”
步皓莹给他这么一看,到嘴的话险些被窒住,鼓足勇气才讪讪道:“当日我的面纱……”
“你的面纱怎么了?”
“我的面纱揭下了……”
“揭下了?是吗?那又怎么了?”
“陛下难道连我尧国贵族少女,未见良人不得揭面纱的规矩忘记了吗?”步皓莹一脸悲愤。
“朕没忘。”纳兰述挑眉,“不过郡主你好像忘记了,你实在不该还没嫁,就不戴面纱四处出入,这让朕和长老,很为你的终身操心。”
“你……”步皓莹气得胸脯起伏,“那是因为,我的良人,已经第一个看过了我的脸,我等他来娶我!”
她出身破落郡王,自小和步妍相伴,养成泼辣性子,但此时说出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嫣红。
“哦?”纳兰述一脸淡笑。
“那个人就是陛下您!”步皓莹第一句开口,心一横,不管不顾上前一步。
“哦?”纳兰述眨眨眼睛。
“那日羯胡草原,大帐之内,你我单独相对,然后我面纱落下……”步皓莹眼底泪水滚动,“当时我就已经和您说过咱们尧国贵族的规矩,您也没否认,难道现在……现在您要反悔吗?”
“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纳兰述陷入沉吟。
步皓莹神色一喜。
“尧国皇族,成年女子容颜只容夫君第一眼得见,这也是不可更改的规矩。”纳兰述正色道。
步皓莹喜极而泣,便要上前一步,捧心表白。
“必须要按规矩来。”纳兰述说。
步皓莹目光灼灼,神色婉转。
“稍后朕会为你下旨……”纳兰述伸手召唤侍卫。
步皓莹娇呼一声,身姿摇摆,便要靠上书案。
“将你赐给张半半做妾。”
走到一半的步皓莹蓦然僵住,艰难转头,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您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纳兰述随手翻开一页奏简,“传司命监,着如意郡主步皓莹,嫁于御羽军副统领张半半,由张半半自择婚期迎娶。”
“陛下啊!”张半半哇一声叫了起来,“微臣已经有心爱的人了,正想讨您个旨意赐婚,这个我才不要!”
“妾,”纳兰述瞥他一眼,“半半,妾。”
“妾也不行啊。”张半半苦着脸,“正妻还没娶,小妾抬进门,我那老婆更难追了哇……”
“那就一个不娶,朕让人给你净身,做朕的伴伴吧。”纳兰述头也不抬。
张半半立即躬身,“微臣遵旨,谢我主赐妾隆恩!”
纳兰述欣慰地点点头……
这君臣一搭一唱,步皓莹早已听呆,此时才发疯般尖叫一声。
“不!不可能!陛下你言而无信,你欺凌前朝遗孤,你……你……你枉为人君!”
“皓莹!”张半半虎着脸,立即拿出丈夫的威风,“放肆!仔细君前失仪!”
步皓莹一看张半半毁掉的半边脸,险些又晕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她踉跄后退,绊到台阶,栽倒在地,也不爬起,指着纳兰述大叫,“你赖账!你撒谎!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这是卑鄙,卑鄙的阴谋,你,你迫害前朝遗孤,我要去找长老们,我要去找御史们,会有人为我申冤!”
“你去吧。”纳兰述似笑非笑,“尧国规矩,见女子真容第一眼者为夫君,而那天,第一眼看见你的,是半半。”
尖叫的步皓莹声音戛然而止,挂着满脸泪水愣住了。
“朕当时中毒眼盲,别说你倾国倾城貌,便是自己手指也看不见。”纳兰述笑得雍容,“此事有当时脉案为证。”
步皓莹连啜泣都忘记了,仰头看着他,如看魔鬼。
“朕原本不想为难你,”纳兰述敛了笑容,淡淡道,“但人心不足,只能自掘坟墓。半半,”他瞥一眼步皓莹,“不要亏待她。”
“陛下放心。”
步皓莹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张半半一个眼色,几个宫女将步皓莹拖走。
室内有点安静,半晌晏希冷冷道:“恭喜。”
韩巧每天都过来为纳兰述请脉,先前来了避在一边,此时笑道:“半半哥,艳福不浅。这是个郡主呢。”
“谁稀罕。”张半半翻翻白眼,一脸郁卒,“胸大无脑,脾气还辣,我这是为主分忧了。”
“承蒙关照。”纳兰述注意力又回到了君珂那“情书”上,忽然兴致勃勃地道,“哎,你们几个,说句‘死相!’来给我听听,要娇嗲,要含羞带嗔,要满含风情,来,试试。”
半晌晏希一转头,出去了,将尊贵的陛下晾着。
韩巧红着脸,期期艾艾,想了半天扭扭捏捏,“死……相……”
纳兰述头撞到桌上,失望呻吟,“太破坏感觉了……”。
一脸郁闷的张半半忽然翻着白眼上前来,叉腰,伸手,一指虚虚捺在纳兰述额头上,腰一扭,大声道:“死相!”
砰。
纳兰述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把见之欲呕的张半半等人赶出去,纳兰述将那份揉得皱巴巴的纸小心抹平,封袋封好,小心放到存放君珂画像的暗格里。
随即他铺纸濡墨,花了一个时辰,也写满了几张纸。
然后他传来总管太监,说了几句,那太监一脸纳闷领命出去,过了一会回报说好了,纳兰述带上自己写好的东西,跟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已经清出了一块空地,将一些盆栽搬开,和四面隔开,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石块。
纳兰述挥退众人,随手拿起一块石头,他的内力无法将石块慢慢腐蚀,便命人选了有孔洞的湖石,将纸笺卷成卷,塞进那些孔洞里。
随即他将石块往地面一掷,也是入地一半。
“你说《》,”做完这些,他望着西北方向,悠悠笑道,“我便给你真正的两‘地’书,花会谢,月会缺,但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沉厚永存。”
君珂一路北行。
经常半夜“拉肚子”。
“今晚我梦见你了,什么内容不告诉你,唉,早上起来被子湿了,我怕红砚发现,硬是坐在被子上焐热了……”她写。
“昨晚失眠,尼玛,想到你睡不着,不想到你还是睡不着,这世道还让人活不?”她写。
“快要进入云雷高原了,有点高原反应,更加头晕渴睡,看见一个人侧面有点像你,我偷偷摸摸转三个圈靠近他想看看正脸,结果让我失望得想骂贼老天,奴隶们以为我被欺负了,把人给揍了一顿,最后还是我去道歉……”她写。
“今天进入云雷外围的一个偏远小镇,一入镇看见一面土墙上居然有标语,写‘纳粮纳征,过期迁族’,可笑我看见那个‘纳’字,心居然砰砰跳了下,我担心再过阵子,也许看见‘拦’、‘那’、‘内’、‘木’之类的字眼,都要引发联想性间歇性精神癫痫……”她写。
这些“拉肚子”战利品,被用各种自以为隐蔽的方式埋下,最终也被强大的尧羽卫排除万难起出,快马专送尧国皇宫,而皇宫御花园那块封起来的禁地,埋在地里的石块也越来越多。
在有一封里,君珂这么写。
“世上最伟大的是爱情,最可怕的是时间,多少携手历经苦难的人们,最后折在了时间的软刀子里,纳兰,那柄刀,现在握在谁的手里?”
那一次纳兰述看完,在御花园空地前沉默很久,并在当日,以为成王夫妇择陵守孝为名,再次拒绝了群臣的选秀提议。
这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这令纳兰述十分焦虑,频频命尧羽卫查探,尧羽卫的答复说,君老大最近确实不半夜拉肚子了,理由不明。
君珂不半夜拉肚子,是因为,她突然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中。
原因来自于几日前红砚一次无意的问话,或者说是玩笑,她再次看见君珂松软无力地去睡觉时,忽然吃吃笑道:“主子,您这模样,真像当初周府里,周夫人怀孕的样儿。”
一言惊醒梦中人,把君珂劈得险些从车里跳起来。
她已经纳闷很久了。出尧国不久,她开始胃口变差,精神衰败,凡事兴趣不高,困倦渴睡,一开始以为是情绪导致,后来觉得这时辰似乎持续得太长,这种萎靡状态,说是病吧也不像,说不是病吧也异常,如今红砚一句话提醒,可不正是像女人在某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
君珂当即被这可怕的猜测给震傻了。
此时正进入云雷高原外围,找不到医生,身边也没有军医,丑福红砚不懂把脉,君珂自己学过把脉,却是粗浅的,也并不明白那种脉象该是怎样的,把了半天不能确定,顿时心烦得五内俱焚,整日整夜睡不着。
这天吃了几口又觉得恶心,她躲到一边去吐,附近有条河水,她吐完去洗脸,河水倒映出她最近有些憔悴的脸,君珂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开始呜呜地哭。
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水面,激起数丈水波,满腔不解郁闷,都在此刻无声发泄。
水波溅起,离宿营地远,人们还没发觉,尧羽卫以为她要洗澡,都远远避了开去。
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在不断接近,那人的身姿行走时有种奇异的韵律,轻若流云,衣袍不动,人已经一片霜雪般飘过。
那人被这边激起的水波吸引,停了下来。
君珂满面水花,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她用力过度,脚下突然一滑,滑入水中,君珂挣扎要爬起,忽然心中一热又一冷,呕吐的感觉又来,她人还在水中,这一呕顿时引水倒灌,呼啦啦呛住咽喉,瞬间陷入窒息,君珂急忙要冲出水面,谁知道这河看起来不宽,河水却深,她往下一滑,姿势不对,脚开始抽筋,人便直挺挺往河水下沉去。
“哗啦!”
雪影一闪,似乎一抹月光掠过水面,随即一声不大的入水声响,碧浪无声分开,一条人影游鱼般一闪,已经快速地捞住了下沉的君珂。
君珂此时的武功,想被淹死也不容易,抽筋只是一瞬,随即自己扳直,真气流传,喉间畅通,正要冲出,忽觉身上一紧,已经被人给紧紧抱住。
君珂一惊,她不习惯水中视物,伸手便去推那人,谁知道发出的内力便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那人紧紧抱着她,一边往上游,一边手掌贴着她的后心,君珂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息流过,胸口的烦恶感觉,顿时轻了许多。
这股气息不仅美妙,还十分熟悉,和君珂体内气息呼应,引得君珂下意识便往那人身上靠,想要贪恋更多的这种美妙滋味,缓解近期漫长的折磨。
那人身子却一僵,随即快手快脚地将她向外拉,拉了一半,忽然又觉得不妥,又把她拉回来贴在自己心口,君珂给他矛盾地拽来拽去,像一根可怜的水草……
“哗啦”一声,两人都出了水面,君珂甩甩头,乱发上水珠蓬地甩开去,那人避让不及,微微偏偏头,耳边浮现一线微红。
这一偏,偏出黄昏晚霞之下美好轮廓,晶莹如雪,流转若云,只是目光触及,便令人觉得天穹高远,而清风静谧纯然。
君珂看着那人薄薄红唇,一线美好轮廓,傻住了。
随即她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眼前巨大的困扰终于找到救星,喜极而泣。
噩梦压在心头太久,她急于获得解脱,甚至等不及爬上岸,也没想到两人浴水而出,衣衫透湿紧紧贴靠的姿态对某人多么刺激,赶紧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怕他沉下去还拽住了他腰间衣带,快速将自己的手往他手里一塞,急声道:“你来得正好,我可想死你了,快点给我……”
话还没说完。
砰。
某个清心寡欲太久,早已半神境界,同时受内心折磨也太久,因此经受不住某些巨大冲击,潜意识自动封闭自我的可怜家伙……
忽然晕倒。
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