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呼声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尧国人自女皇以下,都僵在了那里,女皇的手还直直指着君珂,却忘记放下,面纱后的眼睛,露出因为极度不可置信,而茫然混乱的神情。
冀北联军诸将,都还恭恭敬敬维持着躬身的姿态。
君珂往下瞥一眼,淡淡道:“诸位免礼。”众将又轰然应“谢统领”,才起身,神态恭肃地按序站好。
君珂垂下眼,拼命把嘴角往下压,免得被人看出自己已经快笑破肚皮。
这群二货!
都被纳兰述带坏了!
什么大礼参拜,什么摄政王安康,演戏演得真起劲。
君珂忧伤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多来几个女皇多好啊,那就天天可以被这群二货顶礼膜拜事事顺从了,不用经常被抢巡夜任务,被强逼吃各种难吃补品,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不要她操心军务了。
对面的女皇,可怜,那膀子一直举着,不累么。
“女皇远来辛苦。”她轻咳一声,开了口,“先前在岗下,因为衣衫不肃,不敢那样参见陛下,所以整衣之后才过来,陛下恕罪。”
女皇慢慢放下手,嘴角抽了抽——这冀北联军上下都擅长睁眼说瞎话吗?你身上衣服,明明就没换过……
不过折腾到现在,接二连三吃瘪,她已经不敢再对任何冀北联军的事务发表意见,讪讪笑了笑,道:“原来是君统领,统领名动天下,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呵呵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君珂一笑,转过头把壶向纳兰述方向推推,示意趁热喝。
纳兰述“虚弱”地告诉她,“我手抬不起来……”
君珂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命人取了碗,亲自给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东西,却是新鲜牛奶。
纳兰述一闻那气味,就露出苦不堪言表情,君珂狞笑着,坚决地把碗塞在他手里。
纳兰述咬牙闭眼形如服毒,君珂微笑从容幸灾乐祸,众将面无表情眼神诡谲,女皇面纱晃动眼神闪烁。
这两人,竟然当众打情骂俏!
真是不知羞耻!
肚里骂着不知羞,眼神却盯在了君珂的位置,看那少女端坐从容,看精锐剽悍的众将对她言听计从,看淡漠的纳兰述唯独对她态度温柔,那眼神却越发的意味深长了。
君珂感觉到她的注视,不动声色。
不怕你乱动,怕你不动!
纳兰述苦着脸吃完早饭,便假托“伤重”要休息,君珂起身,笑道:“大帅最近在养伤,陛下,是否愿意到我帐中休憩?”
女皇怔了怔,她原想趁热打铁,现在就和纳兰述敲定之后的合作计划,但纳兰述竟然不跟她谈,把她塞给君珂?
君珂不过一个出身平凡的女人,能到今天这地位,多半仰仗纳兰述的保护,自己能有几分本事?听说她手下云雷也已经分裂出去,在这冀北联军里,她还剩什么资本?
纳兰述把自己推给她,是不是打着将来翻脸不认的主意?
“不敢过多叨扰盛国公。”她笑道,“只不过有些细务,需得和冀北联军最高统帅亲自商谈,君统领那里,朕稍后拜访吧。”
她的语气,着重在“最高”“亲自”两个字落了落,盯着纳兰述眼神灼灼。
“那也行。”纳兰述还是懒懒的,君珂也似乎并不生气,收拾了碗筷出去,帐内很快就剩下纳兰述和女皇相对。
“盛国公想必知道朕此来用意。”女皇开门见山,“尧国此刻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急需国公挥师北上,力挽狂澜。”
“我正在做这件事。”纳兰述笑容淡淡。
女皇窒了一窒,又道:“华昌逆贼包围国都已久,兵力损耗甚巨,以国公麾下兵精将猛,必然马到功成,只是不知平定逆贼之后,国公有何打算?”
“匡扶皇族正统,还我清平河山!”纳兰述一脸正气。
女皇又呛了一下,勉强扯出笑容,抚掌道:“国公不愧国之柱石!不过……”她犹豫半晌,神情试探,“不知道国公以为的皇族正统,是哪位呢?”
“皇城里传位遗诏名字属谁,我自然匡扶谁。”纳兰述唇角一抹笑容,无辜纯良。
女王咬牙,半晌眉毛一扬,“国公是在疑朕,得位不正?”
“皇族传承大事,陛下敢说,微臣却不敢听。”纳兰述立即一脸惶恐。
女皇气得脸色发白——这位滑头得浑身上油的盛国公,竟然真是手抓不着嘴叼不着,什么话题都是随手拿起轻轻放下,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和这样的人,绕弯子,就算绕到了大荒泽,也永远不会有结果。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
“国公!”女皇声音凌厉,“实话和你说,被困国都的先皇已经驾崩,国都内诸皇子正在争位,大皇子杀了三皇子,七皇子又杀了大皇子,听说四五两位皇子结成同盟,正和二皇子六皇子争夺,皇城里一日三惊,军队无所适从,皇位每天都有人坐上去,第二天就滚下来……国公,你是明白人,应该清楚,这样的内忧外患情形下,那些皇子,谁的皇位都坐不稳,再这样下去,城破指日可待!”
“哦?”纳兰述微笑,“不是说全国起事,讨伐逆贼么?我看皇城里诸位皇子大可不必操心,等义军来解救便好。”
“义军在京城百里之外停住,不曾再进一步!”
“哎呀,怎么会这样?”纳兰述瞪大眼睛,无比惊讶,“为什么呢?”
女皇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成王妃关前自焚,激怒百姓,天语遗民趁机煽动民愤,义军起事,遍及全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为扞卫尧皇室而起义的!
他们停军百里之外,由得华昌王拼死攻打京城,是为了等你!
为了和你两军汇合,将华昌王包了饺子!
什么尧国皇位争夺,陛下驾崩,皇子大乱,没人去管——在义军眼里,那个皇位,是你纳兰述的!
现在你来装无辜?
“国公想必知道为什么。”女皇冷冷道,“不过朕奉劝国公一句,有些事不可一厢情愿,皇朝正统,也不是那些乱民拥戴便可以窃夺,义军答应有什么用?皇朝不答应,群臣不答应,没有他们的答应,谁也坐不稳皇位!”
“是啊。”纳兰述深有同感地点头,“谁答应都没用的。拳头硬,才有用!”
女皇脸色一白。
她也没想到,纳兰述竟然当面,就这么赤裸裸地威胁。
激愤之下不禁口不择言。
“国公打得好主意!但国公真的以为自己凭借那一半尧国皇族血统,便可以稳坐这皇位?”她冷笑一声,“天知道那一半血统,经不经得起推敲!”
“啪!”
女皇坐前小几,忽然粉碎!
女皇“啊”地一声惊呼,身子向后一仰,随即咽喉一紧,气息一窒,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纳兰述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人在榻上,相距女皇还有三尺距离,竟然遥遥伸手,凌空扼住了她的要害!
女皇被扼得身子极度后仰,想要挣扎着扶住身后什么东西,双臂却在身后悬空地抓挠着,而面前被纳兰述一掌拍碎的小几,此刻木屑纷纷碎落在她膝上,所有木屑都没有完整的,全部碎成齑粉!
女皇惊恐地瞪大眼睛——这一掌要是拍在她的心口,她也必成齑粉。
她看向纳兰述的眼神,犹如见了鬼一般的恐惧,她从未见过有人隔空,便可以致人死地!
然而对上纳兰述的眼神,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杀气。
浓重的杀气。
那双光艳而又沉凝的眸子,此刻红光微闪,满满都是如山威压的杀意。
纳兰述一言不发,咽喉上的手指,还在收紧,一点一点,压迫着女皇的呼吸和生机。
女皇惶急之下拼命抓挠,哐当一下推翻身侧的锦墩。
帐篷外立即有了声音,是她麾下的大将,在急急问:“里面出了什么事?”
女皇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帐篷外的士兵冷冷道,“大帅主帐,任何人不得擅入!”
“可是里面有……”
“那又怎样?”
一阵沉默。
女皇的心沉了下去。
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如何轻率的错误。
此刻她才知道,龙有逆鳞,不可触碰。再温和随意,那都是表象,一旦勃然爆发,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看帐内纳兰述眼神,听帐外士兵态度,冀北联军和纳兰述,是绝对敢将自己以及尧国此来所有性命,都留在这里的!
她懊悔绝望之下,不敢再挣扎,却哀哀望定纳兰述,眼神里露出哀求乞怜之色。
纳兰述并没有看她,他的手指依旧如钢铁一般紧,眼神里的怒气却已经渐渐淡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随即他嘲讽地看了女皇一眼,手一松。
女皇委顿在地,拼命咳嗽,手指颤颤摸上自己咽喉,深深一条沟。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纳兰述声音温和,听来甚至有几分阴柔,“否则不管你是谁,我都敢拿你去喂狼。”
女皇伏在地上,眼底渐渐微湿,神情屈辱,却又带着淡淡迷惑。
她那句话其实也没有太多恶意,毕竟镇国公主在传说里,并不是老皇的亲生女儿,这传言尧国贵族都知道,但养女也没什么要紧,她也没想到,纳兰述竟然反应这么大。
“好了,很对不住,惊吓到陛下了。”纳兰述神情已经恢复,竟然还微笑向她道了歉,衣袖一拂,重新拖了一张小几过来,“陛下请安坐吧。”
他越是微笑温和,女皇便越是浑身发冷,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好半天呆呆地没说话。
纳兰述也不说话,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女皇是在下着决心,纳兰述却神情很远,像在思索着什么旧事。
好半晌之后,女皇才开了口,这回声音却一改先前的凌厉,低而委屈,充满女子的娇柔和怯弱,“盛国公,你就是这样对待女人的么……”
纳兰述怔了怔,笑道:“我以为陛下首先应该是陛下。”
“我算什么陛下。”女皇幽幽叹了口气,突然口风一改,“先皇驾崩,我在外地,接到冒死出城的大总管带来的遗诏,立我为皇,可是我当时身侧就三百护卫,紧跟着便接连受到华昌王和我众位哥哥派来的刺客追杀,天下之大,无处可去,被一路追出国境,好容易投奔到你这里,三百护卫只剩三十,若不是我拿将来的护主从龙之功来诱惑他们,连这三十护卫,都要弃我而去……盛国公,确实,我一介女子,无所依仗,由得你搓圆揉扁,可是,你这样不觉得欺心么?”
帐篷内静了静,半晌纳兰述抬起眼睛,“陛下是在责我无情么?”
“我不敢责你。”女皇苦涩一笑,“我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和你谈判的本钱,你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要的也是这尧国天下,自然不可能愿意让给我,但我还是坚持我先前的说法,皇权正统,不可抹杀,咱们尧国一向最重皇位的正统传承,以你二分之一血脉,想要坐稳这皇位,短期之内很难。而你要得尧国,是要将来以此为依靠,向你的仇人复仇,可是你如果得一个内乱不休,群臣离心的尧国,你的精力,将要花费很多在朝政稳定之上,你的复仇大业,必将被耽搁!”
纳兰述眼睛一亮,仔细地看了女皇一眼,他倒不是被这番话打动,而是觉得,这女人,到此刻,总算显示出一点符合传闻的能力了。
“那你的意思呢?”
“你我合作!”女皇咬咬牙,脸上突然涌现出一股红晕,“……亲密合作!”
“如何亲密?”纳兰述一脸懵懂,好学地问。
女皇脸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这个纳兰述太可恶!明明一定知道,偏要逼她自己出口!
偏要将她践踏至底!
然而今日她屡受折腾,内心无奈惊恐已经到了顶点,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下,再也顾不得所谓脸面,毕竟,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你我……联姻!”
纳兰述笑了。
他笑的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不满,一脸不出所料神情,这种神情比他勃然大怒,更让女皇觉得没脸。
然而话已经出口,就没有收回的必要。
“你有兵,我有皇朝正统血脉。”她一字字道,“等尧国平定,你奉我为帝,我立你为王夫,亲王爵位,总摄大权。表面实行‘双王制’,共同执政,私下里我自会以你为主,等你出兵复仇,我也会为你做好善后之事,让你无后顾之忧。这样,尧国群臣不会有异议,政权会平稳过渡,你也不必纠缠于尧国皇权争夺朝臣处理。你看,如何?”
“听起来很不错。”纳兰述点点头,“那么你告诉我,权力让给我,你的好处在哪里?”
“我只要一个皇位,和安定尊贵的下半辈子。”女皇凄然一笑,“我必须依附于你,因为我没有兵,如果我连大权都不舍得让出,你自然也不会给我王位,没有王位,没有兵,却有传承遗诏,那么我能活多久?”
纳兰述默然不语,女王上前一步,谆谆恳切地道,“盛国公,我了解过你,我觉得你对皇位并不是十分在意,你一心念着的,只是复仇,所以我才敢来找你,我会让你在打入京城后,毫无抵抗地掌握朝政,我会给你不次于皇位的实权,给你一个安定祥和的后方,我会做好你的贤内助,我甚至可以破例,允许你再纳妃妾……那个君珂,我知道你喜欢,你可以封她为贵妃。”
纳兰述托着下巴,似乎在沉思,因此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女皇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两人相靠得已经很近,彼此呼吸快要相闻。
女皇立在纳兰述面前,看他一副无动于衷模样,眼神里掠过一丝恼恨,随即闪过决然之色。
她突然又向前跨了半步。
这一步香风隐隐,已经逼到纳兰述面前,纳兰述一怔,抬头看她。
他头一抬,女皇的手,也立即抬了起来。
她一把撕下了脸上的面纱。
纳兰述直直对着她,没有避让。
女皇眼底露出一丝惊喜。
“我们尧国规矩,未嫁女子面纱遮面,新婚之夜自揭面纱,第一个看见尧国女子成年之后容貌的,必然是她的良人。”女皇的口气已经平静下来,带着得逞的得意,“相信国公,也知道这一点。”
这是她和同伴商量过的办法,是在无可奈何情况下的最后一招——死赖。
“那又如何?”
女皇气得险些一个倒仰——世上怎么有这么无耻耍赖的男人!
“盛国公得天下人望,看了我再不要我,难道不怕因为此事,为尧国百姓所唾弃?”
“女皇得皇朝正统,送上门给人看逼人要,难道不怕被人知道,天下男人都闻风而逃,怕被你赖上?”
“你……”
“话不要乱说,会引人误会的。”纳兰述笑得很无辜,“我看了你什么?胸?腿?你有三十六d么?你有四尺长腿么?”
“什么三十六……”女皇下意识问出口,却又赶紧打住,脸色涨红。
不用问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言尽于此。”她语气冷了下来,“我离开尧国时,已经命父皇最信重的大总管,对朝中几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宣布了遗诏,并表明了我的去向,我告诉他们,我是向忠心耿耿、打着扞卫皇朝讨伐逆贼旗号的盛国公求庇护去了!盛国公很快就会护持着皇朝正统打回京城,那批老臣,正在翘首期盼你奉我回京。”她冷笑一下,“当然,我也暗示了他们,我此去为国为民,不惜己身,如果国公你狼子野心,将我斩杀当场,那也是我为皇朝献身!只不过到时候,你如果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京城,你就可以迎接,朝中百官集团的拼死抵抗了!”
“好,好。”一阵静默之后,响起轻轻鼓掌之声,纳兰述满面欢颜,毫不生气,赞赏地对女皇点头,“不管对错如何,刚才这一席话,你才有了和我正面谈判的资格。”
女皇吸一口气,眼神里露出一点无奈。
被逼到底牌尽出,还得不到对方一句实在话,今天这一场谈判,实在窝囊。
然而她几近一无所有,拿什么来打动这坐拥重兵的盛国公?除了赔上自己,还能有什么?
纳兰述不会相信她会让出实权,但会愿意借她为踏板,先稳定朝局。
而她,自愿做这个踏板,至于将来的事,谁知道?
毕竟坐在王座上的,还是她!
只是纳兰述这么精明,不会也想不到这一点……
女皇希冀地盯着纳兰述,并没有敢抱太大希望。
不过纳兰述下一句话,令她眼底绽出惊喜。
“你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很烦那些尧国臣子。”纳兰述淡淡道,“我不怕政务操劳,却不愿意花费太多时间在安抚尧国朝政之上,你这个建议,听来不错。”
女皇眼底一亮,差点就想去抬手摸自己的脸——想必还是自己如画容颜,打动了他吧?
世人都传冀北纳兰述对那个君珂一往情深,颇多佳话,她从来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她出身皇族,最清楚男人,尤其是皇族男人的劣根性,他们要美人更要天下,三妻四妾不满足,三宫六院才是心头好,他们会爱某个女人,但不会为了那一个女人,放弃任何利益和选择。
所谓爱情,从来都经不起现实的推敲。
“不过呢……”纳兰述下一句话又令她心提了起来,“我也有难处……”
“谁?”女皇下意识一句话脱口而出,“是君统领吗?我去劝她,我愿意和她共事一夫,让她不要担心。她如果顾全大局,没有道理不同意。”
“不用。”纳兰述笑笑,“该担心的从来不是她。”
女皇还没明白这话意思,纳兰述便道:“陛下知道,我这支军队是联军,历来联军最难管理,尤其我这军队,血烈军来自于向帅遗部,冀北铁军统领更算是我的长辈,所以一直以来,联军大小事务,都是诸位统军将领联合商议决定,今日陛下和我讨论的虽是私事,却也是关系日后联军存亡和地位的大事,所以这个决议,也必须他们通过才行。”
他这话也合情合理,女皇想了想,有点羞怯地道:“你是要我派人去询问他们的意思吗?”
“陛下……”
“叫我皓莹……”女皇的脸,低低俯下,耳垂都微微泛了红。
“好淫陛下。”纳兰述从善如流,“我这里有专用文书,用以发布一系列命令,有时候为了让军官们练练字,也会给他们批复,这事便请好淫陛下您亲自写下,由各位将领亲笔签名表态确认,这样白纸黑字,也算一个凭证。”
女皇犹豫了一下,按说这类协议,只能是口头协议,拿不上台面来说,尤其要自己亲笔写,更是面子上下不去,可是联军情况也确实特殊,纳兰述如果真的一个人说了不算,还真得让那些将官也表态才行。
“如果他们不乐意……”
纳兰述笑得温和,“好淫,他们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他这一声一唤,女皇脸色一红,犹豫半天,脸色已经红得发紫,薄薄欲沁出血来,好久才咬牙低声道:“好吧……”
纳兰述笑笑,安排人送来纸笔,由女皇亲笔写下她的建议,为表慎重,她还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誓言。随后纳兰述在后面批复:“以上,尧国女皇陛下提议,诸君何意,请批复。”
其后他写了钟元易、晏希、铁钧、牛一、尤风书的名字,最后是幺鸡,再最后,是君珂。
女皇看着那古怪的文书,直觉真是荒唐颠倒,然而今日与虎谋皮,本就荒唐,只要能达成所愿,便委屈羞辱又如何?忍得一时之气,总有翻身机会。
“微臣真是困倦不能支撑……”纳兰述写了几个字,便露出“我累死了”的神情,懒懒躺下去,“劳烦女皇亲自和诸将谈一谈吧。”
女皇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牙忍住,见纳兰述要休息,赶紧上前一步,伸手要扶他躺下。
神情温柔,已经一脸妻子神态。
纳兰述不动声色肩一晃,已经脱开了她的搀扶,扬声道:“张半半,你进来。”
一个尧羽卫应声而入,女皇回身,吓了一跳——这尧羽卫脸上受过伤,半张脸皱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此时转身,一眼看见地上面纱,才想起自己面纱已经除去,但尧国未嫁女子,只要给夫君看过,之后便不必再遮面纱,她摸摸脸,想着第一个看过她的是纳兰述,心中定了定。
“张半半很会办事,由他陪陛下去办这事吧。”纳兰述已经躺了下去。
女皇无奈,只得跟随张半半走出,她想了想,道:“由朕亲自去诸将帐中,于礼不合,朕在此处等候,由张先生取各位将军批复如何?”
张半半半张脸微笑,半张脸面无表情,“一切随陛下旨意。”
他拿着文书,先去了钟元易帐篷,钟情鬼鬼祟祟跟着跑进去,随即帐篷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女皇脸色紫胀,背过身去。
张半半又去了其余几人帐篷,其余几处倒是安静,就是牛一那里发出一声没头没脑的吼叫。尤风书那里,黄沙城罪徒似乎在打赌。
到了幺鸡那里,幺鸡大神的会还没开完,对打扰者十分不满,做惯跟班的幺鸡大神,好容易扶正当了大佬,其德行和机关部门那些领导们一样,可着劲儿开会,可着劲儿折腾,可着劲儿找存在感,一个会,从凌晨开到午后,还在就“当前大陆格局下看羯胡西草场东土堆下一只屎壳螂的生存环境变迁”的重大议题,发表宏篇大论。
一个新任命的书记官,用爪子扒拉着黄土,做着会议记录,狼语翻译如下:
时间:x年x月x日。
地点:野牛岭下。
主持人:幺鸡大人
参会人:羯胡各地狼领
议题一:论当前大陆局势之下羯胡群狼应该发挥出的杠杆作用。
议题二:群狼绩效考核细则
议题三:羯胡群狼开展“吃人安全隐患和突出问题大排查大整改专向整治活动实施方案”
幺鸡大人发言:1、指导思想;2、目标任务;3、组织领导;4、方法步骤、5、验收考核。(每大项下各有三分项七小点)
在这样隆重严肃漫长的会议气氛下,幺鸡大人对于前来打扰的张半半自然是不耐烦的。
在这样坑爹苦逼摧残臀部易得痔疮的漫长会议煎熬下,狼们对于张半半的到来是万分欢迎的。
幺鸡大人三下五除二打发了张半半的要求,张半半最后进了君珂的帐篷,女皇竖着耳朵听,等着里面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叫,并悄悄安排好了侍卫,以防那个武功很强的女人会冲出来给她一脚。
结果君珂的帐篷,比其余几处还安静。女皇吁出口长气,觉得放心,又觉得失落。
内心深处,她更希望闹一场,好让纳兰述看看他爱的女人,不顾大局的自私。
此刻君珂的忍耐,反而令她不安——这个君珂,是不是也是个城府深沉的女人?
张半半将所有将领都签过名的那张纸交给女皇的时候,半张脸充满了庄严的神情。
纸上盖着纸,以示他没有看过。
女王颤抖着手指,打开那张在她看来很重要的纸。
在纳兰述的批示之下,果然已经写满了字。
第一排,是钟元易的,不过已经有人附注了一行字——“我爹不识字,我代签”。
然后是一个向上的箭头符号。
“楼主是sb。”
“楼下娘娘腔。”
女皇:“……”
第二排是晏希的字。
尧羽卫这位负责信息搜集的首领,字迹清秀,内容凶猛。
首先写:“尧羽卫清音部全员三百二十一人,对钟公子枕头下第三层褥子内的那张波波裸像,致以诚挚的问候。”
第二行才是对女皇的回答。
“步皓莹,身高五尺一,年十九,初潮迟,十六岁方至。父第三十二代尧皇,母纯妃,早年订亲尧相之子,未几,夫丧;再订威德将军侄孙,未几,夫又丧;再订工部员外郎之子,未几,夫再丧。自幼至今,生大病一次,疑为中毒;小病十八次,有内热之症……”
女皇的身子渐渐颤抖——这世上无论谁,连自己的初潮和生病的次数都被人给数个一清二楚,想不发抖也不可能的。
尤其是订亲。
第一次定亲也罢了,之后两次订亲都未公开,尧国上下,知道的不超过十个人,否则她命硬之名早就该传开。
女皇怀着震惊的心情,看完了晏希长达三百多字,巨细靡遗写完步皓莹从出生到现今为止所有大小事的清单,最后是一句平淡的总结。
“杀此女有计策十三种,其中以熊胆制毒攻其内热之症,可谓天衣无缝,当否,请女皇陛下转呈大帅批复。”
女皇:“……”
世上还有这种人!
我要杀你,列出方法十三种及最佳办法,并请你转呈我的老大决定……
白着脸,女皇将上面两格匆匆一折——她看不下去了!
第三排是铁钧,铁画银钩,字迹刚硬。
“晏希,你太啰嗦!一句话便可——你杀,还是我杀?”
最后六个字剑拔弩张,墨迹淋漓,女皇浑身一抖,险些将纸扔在地上。
牛一那里很简单,这位野牛族新老大不识字,画了团上尖下圆的东西。
旁边还是那无处不在的闲人钟情的备注:“牛一不识字,我代为注解,以上,牛粪一坨,重三斤,色呈深黄,野牛族以牛为图腾,凡掳获敌人,都将其脑袋倒栽于牛粪内,直至闷死。”
女皇:“……”
尤风书的签字是这群恶人中最平和规矩的一个,他写:“谨祝大帅及统领福寿万年,并祝女皇陛下哀哉尚飨。”
女皇:“……”
尤风书签字之下,按说该是幺鸡的表态之处,当然没有字,也没有钟情的注释。
只粘着一个东西。
白、亮、尖锐,坚硬,弯曲,看上去像一柄古怪的匕首尖端,寒光铮亮。
“这是什么……”女皇神情怔怔,完全被打击得忘记正常反应,下意识问。
“我刚才过去,幺鸡大人正在磨指甲。”张半半立即详细地解释,“它的会议比较重要,便托我带了这指甲的一小角给你,本来还想用这点指甲给你示范下对它的爪子对人体咽喉的穿透力的,但我劝说了幺鸡大人,附近都是友朋,不宜做活体示范,如果需要活体示范,也要等到有人活得不耐烦才成,幺鸡大人才决定暂时就给您欣赏下指甲便可。”说完斜睨女皇,半张脸温柔撺掇,半张脸邪恶微笑。
女皇一个踉跄,“……”
只剩了君珂的回复,女皇几乎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她万万没想到,冀北联军对君珂竟然如此袒护,完全到了不讲理的地步,君珂有这些人撑腰,她还拿什么来和她争?
“陛下不看看君统领的意思么?”张半半提醒。
女皇深深吸一口气,心中又掠过一个念头——这些带兵的大老粗懂什么大局为重?和君珂相处久了自然倾向她,但是君珂自己,也许另有想法呢?以这些将领对君珂的爱戴,君珂如果愿意,他们也就自然服从了吧?
抱着这点希望,她看向了最后一行。
“砰。”
女皇陛下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张半半赶紧跳开,任她哐当一声栽到地上。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终于抛了出来。
写满“将领回复”的纸落在地上,最后一行,“亲,人品就像内裤,看不见但是很重要。”
“?”
仿佛春一眨眼便到,草原上的草尖,昨天还是灰蒙蒙的,转眼便泛了晶亮的绿,脚底生了一层细密的茸草,簌簌地让人想起所有的生机和未来。
长长的、颜色各异的队伍,行走在草原上。
冀北联军开拔,已经有几天了,纳兰述不同意原地养伤,要求迅速开拔,大军现在的路线,因为云雷军的离去,已经不需要到野溪岭再分兵,直接在野牛岭下出发,直奔尧国。
长长的队伍后头,依旧跟着那批“高官厚爵”的骑士,和那辆饱经沧桑的马车。
被纳兰述极其麾下气晕了的女皇陛下,并没有如所有人所愿,灰心丧气,一怒而去,她竟然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这一点既让众人皱眉,也让众人佩服。
换成他们,再受不得这气,何况这种情形,明显看不到一丝希望,死赖在这里,何苦来?
纳兰述和君珂,却有些警惕。
一个人,被羞辱到那种地步还不肯放弃,所求必然极大。
他们原本的意思,觉得这“女皇陛下”,杀是不能杀的,也没必要杀;留也是不能留的,谁家会留想撬墙脚的人?那就只好逼她走。
亲眼见着冀北联军上下态度,铁板一块,聪明人都该放弃。
然而她不走,却也没有如君珂纳兰述担心的那样,对纳兰述以美人计纠缠,对众将进行拉拢,她和她的部属,沉默而执拗地跟着,一路又一路。
到了此时,纳兰述和君珂也不好硬赶,他们愿意在队伍中自生自灭,由得他们,所有重要地带,不允许他们进入便是。
大军开拔三天,这一晚在那蒙草原东格勒部落附近扎营,这里已经靠近草原边界,不久便可以出羯胡。
士兵们扎营,君珂走向一个灰色帐篷。
她准备和图力去谈谈。
图力自从那晚混战被俘,一直被关在军队里,众将的意思是换取大量赎金,这也是草原的老规矩,但纳兰述不同意。
“羯胡草原安定太久了。”年轻的大帅笑得意味深长,“也该撒点火种了。”
图力是他选中的火种,冀北联军不可能现在吞并草原,但纳兰述已经给天授王庭的统治打下了一颗吞不下吐不出的钉子,他下面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离开之后,在未来漫长的时间里,让草原进一步陷入厮杀和争夺,将裂缝扩得大些,更大些。
种子早早种下,需要血和火来培育,耐心等待成熟的那一日。
当然,还要拿点利息。
图力,这位倒霉的王庭王子,因为一眼惊艳,最终落得战场被俘,原以为要么纳兰述会向王庭索取巨额赎金,要么就是被杀的下场,谁知道纳兰述关了他几天,不打不骂,不理不睬,在他心底焦急疑问到了顶端的时候,才把他召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我听说战败被俘的士兵,不管原先是什么身份,回去后都要被贬为奴。”
第二句是“我的将领劝我杀了你,觉得你挣不到多少赎金。”
第三句是“你想做羯胡之王吗?”
三句话,简简单单,却将图力的情绪,从沮丧到畏惧到绝望到萌发希望,经历了一个低谷到高峰的来回。
在希望和绝望的夹缝里徘徊的图力,渴望地盯着纳兰述,却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
“我可以让你不必因为战败受辱,可以让你回复一切地位,甚至让你夺得草原王位。”纳兰述微笑,“不过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们王庭那晚一直没出手的近卫营,他们的马,非常了得,听说在幺鸡和群狼面前,都没有腿软。”纳兰述问,“亲卫营号称草原无敌,是因为这批……腾云豹吧?”
纳兰述最后几个字,让图力惊得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
王庭战无不胜,掌控草原的最大秘密,竟然就这么让这人看了出来!
“腾云豹出产极少,每匹价值万金,这种马速度、耐力、灵性天下第一,能和主人心灵相通,在战场上作用非凡,一旦骑兵能使用这样的马,几乎可以说是所向披靡。”纳兰述淡淡道,“寻常人求一匹不可得,唯独羯胡王庭,竟然可以用这些马装备整整一个亲卫营,当然,王庭对这些马进行了改装,试图隐瞒世人,但我曾有一匹腾云豹,我亲手喂养它到长大,我熟悉它们的独特的呼吸声……”他笑了笑,笑容清朗,却在此刻图力的眼底如魔鬼,“告诉我,用什么办法,能获得这么多的腾云豹?”
图力沉默。
他沉默了整整三天。
却最终没能抗得过纳兰述软硬兼施的诱惑——当纳兰述把其余战俘全部当着他的面杀死,根本没有要赎金,却留下他一人的命,并轻描淡写告诉他,如果他老实说出秘密,将来冀北联军的腾云豹战队,可以借给他扫荡草原时,图力叹息了。
这位最受羯胡大王宠爱的王子,最终却只同意把这秘密告诉君珂——单独地,不用任何看守的。
这条件很有点暧昧和放肆,纳兰述却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君珂也无所谓,这天下,能动她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去图力那里,等着听秘密,所有战俘都在队伍最后,那里也停着女皇的马车。
女皇一直睡在马车上,不肯住联军的帐篷,联军自然也不会求她去睡。
君珂要去图力的帐篷,就得先经过她的马车。
马车门紧紧关着,君珂不想靠近那女人,打算绕过去。
她忽然停住脚步。
听见马车里,传来奇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