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光线明亮处到暗处,一瞬间景物有些漂浮,纳兰述眨了眨眼睛,看见屋内隔着屏风,两个人在埋头诊病。
光线暗其实是君珂的需要,暗处方便透视,省得老要凝足目力伤眼睛。
两个人进来的时候君珂下意识抬头看骨骼,第一眼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正想看个清楚,纳兰述已经不请自来地转过屏风,君珂一眼望过去,身子一僵。
纳兰述却没注意到她,先和柳杏林打招呼,“柳兄,没想到真是你。”
柳杏林和君珂挂牌诊病都用了真名,纳兰述自然认得他,一眼看见柳杏林,倒怔了怔。
眼前的柳大夫哪里还是以前满脸胡子青衫落拓的沧桑哥造型?那些故意留的乱七八糟胡子都已经剃了干净,一张脸秀气白皙,着一身浅荷色锦袍,袖口绣着水墨云纹,内敛而精致的衣饰,生生衬出几分贵介公子般的风华,虽无纳兰述沈梦沉那般或明丽或华美近乎咄咄逼人的容色,却气质内蕴,耐看干净,第一眼令人觉得舒服,第二眼觉得清美,第三眼便有些舍不得转开眼光了。
纳兰述忍不住也多看了几眼,笑道:“柳兄真容竟然如此?以往何必留那胡子?真是……。”
柳杏林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衣服,正想说这衣服是君珂替他准备的,说什么人要衣装凭啥不装,随即反应过来,没有回答纳兰述的话,却先转头看君珂。
柳杏林头一转,一直有点发怔的君珂瞿然一醒,立即抬手,盖住了柳杏林的手。
不,不要说。
柳杏林长长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小君……太苦。
君珂垂下眼,掩住眼神里汹涌复杂的神情……相见不相认,并不完全因为立誓不可破,是她不想连累柳杏林,成王妃何等势力,一旦发现她违背承诺和纳兰述私下接触,怎么会饶过她和柳杏林?
柳大夫伴她共患难同甘苦,病情一缓解就着手治她的毒,又觉得她没有武功处处受制,整日捧着医书钻研,费很大力气以金针渡穴妙术试图为她伐筋洗髓,她怎能任他落入危险之中?
如今纳兰述已认不出她,正说明两人无缘再见,何不顺其自然?
两人心潮澎湃,一时都沉默,纳兰述说话没人回答,目光疑惑地一扫,柳杏林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郡王玩笑了,当初蓄须,是因为病人很多疑我年轻,怕我医术未经锤炼,不肯信我。为取信于人,我才故作老成,如今小君……”他回望君珂一眼,“她说本领决定一切,胡须的多少不能撑起一个人的底气,我便收拾干净了自己。”说完一笑。
“本领决定一切,胡须的多少不能撑起一个人的底气……”纳兰述喃喃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了君珂一眼。
这仔细一看,他怔了怔,想起这姑娘似乎在母亲寝殿见过?这么一想心中忽然一动,母亲寝殿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进入的?当时这姑娘就和柳杏林在一起,她是个什么身份?
忍不住又多看一眼,君珂并没有避开,坦然迎着他的注视……她的脸最近经柳杏林治疗,已经开始消肿,但是肌肤当初被撑得太开,柳杏林怕急速解毒皮肤快速收缩会导致很多皱纹,一直给她慢慢调理,脸上敷的草药太多,起了点疹子,两边脸颊消肿也不均衡,导致现在看起来,比原先还要面目全非。
纳兰述看了半天,又于一室药香里,仔细辨了辨她的气息,神情虽然如常,眼神里却飘出淡淡疑惑,君珂的坦然直视也让他目光一闪,想了想,干脆起身向君珂一揖,“这位可是女神医?久仰,在下觉得前阵子似乎和姑娘见过?可是?”
柳杏林眼底爆出喜色,正要说话,君珂飞快地在桌底下踩了他一脚,随即微笑,摇头,指指咽喉。
纳兰述挑眉……不是吧?又是个哑巴?
他转头看柳杏林,柳杏林正低头揉鼻子,揉了半晌才吭哧吭哧道:“王爷,这是君姑娘,她最近忙碌伤风,说话……不方便。”
君珂悄悄扯了扯他衣袖表示赞赏,柳杏林心中一暖,忽然又觉得一酸……小君对这睿郡王,似乎很有几分上心哪。
突然想起当初君珂为了给王府报信所做的一切,为她不平的同时涌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小君对睿郡王这般有情有义,郡王为人坦荡,看样子也一直在寻找小君,他知道其中内情,必然也要投桃报李,这一对恩义相交的少年男女,如果他们真的相认……
这么一想,忍不住抬头看纳兰述,眼前朗日皎皎,繁花玉树,这是冀北乃至大燕最耀眼的少年,天下除了有数的那几个人,谁能和他比?
而小君……心里也是有他的吧,他们一旦相认,小君……不会再呆在他身边。
书呆子难得地动了一分自私的心思,自己决定还是遵从君珂的意思不说话的好,立即又觉得愧疚,赶紧弥补般地道:“郡王可有哪里不适?在下给你诊脉。”
“不是我。”纳兰述扯过藏在他身后的周桃,“这位姑娘给毒哑了嗓子,烦请柳大夫施展妙手。”
柳杏林头一抬,看见周桃,“啊……”地一声。唰一下又转头看君珂,君珂仰着头,被肉挤住的眼睛里,灼亮的光芒一闪。
纳兰述本已转开了眼,忽然转头看向君珂,君珂立即垂下眼光,沉默地收拾桌上用具,却将毛笔收进了针囊内,金针放在了墨砚里。
她手指有些微微颤抖……怒的。
傻子也能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曾经被迫替代他人受死,现在那个要她代死的人,回来代替了她。
天下真的就有这么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