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万里阴云,秋雨连绵。
空气氤氲弥散着忧伤的气息,丹桂的清香,似乎也带上了苦涩的味道。
秋雨淅沥的长街,往来车辆,卷起水花迸溅,万人空巷。
上完民众齐聚广场,他们为e组织的覆灭欢呼,也为银狐蓝标的牺牲默哀。
中午十二点零九分,直升飞机穿过雨幕,满载着哀恸,远远而来。
满城哀云,雨滴凉沁。
长官、陈司令以及帝都军区中,所有的首长和军人,都冒雨立在停机坪周围,他们注视着缓缓降落的只剩飞机,满眼伤痛。
安澜坐在轮椅上,叶辰星推着她,眉目低敛,不掩哀伤。
整个训练场,唯一打伞的就是叶海,他抱着小家伙,站在安澜身边。
原本,苏清也让叶辰星为安澜打一把伞的,可安澜言辞拒绝了。
蓝标是她的生死兄弟,迎接兄弟回国,送他最后一程,这点风雨又算什么?
比起生死,她的这点伤又算什么?
理解了安澜内心的哀恸,苏清也没有强迫,只得随她而去。
秋雨沁凉,如冰凌,落在骨髓。
安澜一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垂眸,喃喃自语,“宝宝,你要坚强……”
直升飞机的轰鸣声,如一曲哀恸的音乐,撞入心中,激起层层浪潮。
a国国歌伴随着飞机的降落而响起,数万名军人高唱,高亢嘹亮,穿云裂石。
本是高亢激昂的国歌,万人齐唱,在萧瑟秋雨的天气中,无端透出一股浓浓的暗伤。
大约五分钟后,只剩飞机在军区上空盘旋一圈,然后稳稳降落在停机坪上。
“脱帽!向英雄致敬!”
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数万名军人齐刷刷地摘下军帽,标准的军礼,是大家最高的崇敬。
就连只有两岁多的小家伙,右手高举太阳穴,小脸满是敬佩。
蓝标的父母站在最前面,泣不成声。
巨大的直升飞机里,蓝标安静地躺在担架上,身体被白布覆盖。
裴翠秋很沉静,不哭不语,平静得如同失了灵魂的玩偶。
舱门打开,叶辰歌轻挥手,示意大家可以下去了。
罗磊起身,对蓝标和裴翠秋敬了一个军礼,率先走下飞机。
接着便是十七,孙治,杜齐……
他们的动作跟罗磊如出一辙,秋雨淅沥中,最是刚毅最是敬佩。
三十六个银狐队员,如今只下来了三十四个。
机舱里,叶辰歌拍拍裴翠秋的肩膀,“节哀顺变。”
他向后看了一眼,还有一个身覆白布的人安静的躺着,永远都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此时国歌变成了追悼曲,忧伤悲恸。
今天只是迎接英烈回家,并没有记者在场。
叶辰歌大步走到蓝标的父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眸中含泪,蓝母捂着嘴巴泣不成声,蓝父对叶辰歌摇摇头。
“他是军人,卫国为家,虽死犹荣!”
看着两个悲伤不已的老人,安澜眸底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晶泪,颗颗坠下。
可怜天下父母,白发送黑发,时间最悲切之事,莫过于此了。
淅沥的秋雨,渐渐加大了力度,本是如牛毛,此刻像丝线。
安澜食指进捏成拳头,她压抑着哽咽的声音,对叶辰星道,“扶我起来。”
“嫂子,你……”
对上那双担忧的眼眸,安澜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想。
叶辰星扶着安澜,慢慢走上直升飞机。
裴翠秋跪在地上,牢牢握着蓝标的手,他们在作最后的告别。
叶辰星小声提醒安澜,“嫂子,小心点……”
忽视腿和肩膀的痛,安澜紧挨着裴翠秋蹲下,她揽着裴翠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冰凉的泪水落在温热的肌肤上,安澜话语哽咽,“哭吧,哭过后振作起来,蓝标希望你会开心!”
“老大……”见到安澜,裴翠秋再也压抑不住了,她抽搭不止,哭得像个孩子。
此时此刻,无论多么安慰的言辞,都很苍白无力,安澜只是抱着裴翠秋,眸底悲伤蔓延。
叶辰星不敢离开,也不忍看着两人,她瞥开视线,望着秋雨淅沥的天空,灰蒙蒙的,正如此刻大家的心情,黯淡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裴翠秋呜咽道,“老大,你帮我,带蓝标回家……”
“好!我们一起带他回家。”
这个家,不是蓝标父母的家,也不是那幢小洋楼,而是军区银狐基地。
他们在这里度过多年,彼此之间早就成了一家人,不需要过多言语,更不需要刻意解说。
自然而然,他们就是一家人。
掀开白布,安澜握着蓝标的手,“蓝标,老大带你回家……”
咬牙忍痛,安澜把蓝标背起来,裴翠秋护在身边。
叶辰星想要阻止,“嫂子,你的腿……”
安澜摇头,“我没事。”
话语平淡,却不容拒绝。
叶辰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跟在两人身后。
看到安澜背着蓝标走下阶梯,数万名军人红了眼眶。
蓝标的父母更是哽咽不已,蓝母甚至因为过度伤心而突然昏厥。
幸好蓝父及时扶住他,苏清立即安排人把蓝母蓝父送到医院。
安澜走得很慢,每一脚仿佛都有千金重,雨丝打落在三人身上,他们仿佛是从悲伤中雾化出来的精灵,隔着重重雾霭,不真切不清晰。
浮世如花,凋零如许,一世哀伤。
数万人跟着三人,走得极慢极慢,他们一步一步走向银狐基地。
那块巨大的石碑矗立,碑上之字,龙飞凤舞,笔走龙蛇。
“擅入者,死!”
银狐队员跟着走进去,其他人自发地停在外面。
世界仿佛沉寂了,只有雨滴打落树叶噼啪响,还有脚步沙沙的哀戚低语,除此以外,世界就是寂静的。
到蓝标的宿舍,安澜把他放在床上。
腿部一阵剧痛,她差点站不稳。
杜齐手快扶住她,“老大!”
安澜艰难地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没事。”
她看了裴翠秋一眼,对银狐队员道,“都过来,我们送蓝标一程。”
三十五个人,三十二个刚毅如铁的男人,两个娇俏似花的女人,任凭眼泪涕泗横流。
“七年前,在我还在地狱里浮沉的时候,你们就陪在我身边。一蹉跎一转眼,七年已经过去了。
如今,物是人非,蓝标又离我们而去了……”
说到这里,安澜低头呜咽,“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裴翠秋起身,从衣柜中取出一套崭新的军装,小心地放在案几上。
“兄弟们,我们一起帮他换上吧,他一定会喜欢的……”望着那棱角刚毅的眉眼,浓伤中满是深情。
“好……”
一声声刻意隐忍的沙哑,他们站起来帮忙。
安澜主动让开,她走出去卧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背后在门板上,身体下滑,蜷缩着身体,眼泪滂沱。
她很少哭,即便是多年前,她一个人在地狱里浮沉之际,也不曾如此流泪。三年前,伤心欲绝时,也不如此刻痛心。
叶辰歌静静地看着隐忍哭泣的妻子,心尖抽痛。
他轻轻走过去,把安澜抱在怀里,沉默无言。
千言万语,都无法安慰,悲伤逆流成河。
橄榄绿的军装,肩膀和大腿上一片暗红,湿透的布帛,氲散血迹,浅浅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安澜已经没有精力想了。
清冽的柠檬香味,安澜贪婪地嗅取,靠着那温暖宽厚的胸膛,她只觉得一阵阵后怕。
叶辰歌没有告诉安澜,当晚若不是黎明峰,只怕他也会死在冷枪之下。
然而,看到安澜这副濒临崩溃的模样,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目光落在橄榄绿的暗红上,亲亲怀中人的额角,叶辰歌温声道,“先去换下衣服,嗯?”
安澜摇头拒绝。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安澜眼帘动了动,叶辰歌以为她会同意的,不料她却摇摇头。
“宝宝很坚强,不会有事的。”
安澜坚持,叶辰歌也不再多说,他只是抱紧了她,用体温温暖她。
门外,一对沉默安静相拥的夫妻,偌大的客厅里静得仿佛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倏然,我是里传来一阵惊呼,“裴翠秋!”
安澜眼眸一颤,叶辰歌迅速抱着她起身,推门。
入目,便是裴翠秋倒在了罗磊怀中,眼睛紧闭。
“裴翠秋怎么了?”
十七说,“我们帮蓝标换完衣服,清洗完毕,裴翠秋惨然一笑,就晕倒了……”
“快送去医院!”
罗磊打横抱起裴翠秋,孙治跑在前面去开车,一半的人留了下来,一半的人跟着跑出去。
蓝标不在了,要是他们再让他的妻子出事,以后有何颜面到天国去见他?
安澜对叶辰歌道,“我们也去医院!”
她怕裴翠秋伤心过度,蓝标不再,裴翠秋倒下,她身为老大,如何对得起他们?
叶辰歌抱着安澜,脚步很快,边走边安慰,“她会没事的,不要担心……”
医院中长廊上,一众人在急诊室外面干等。
这个秋天,真是一个多事之秋。
e组织猖獗,安澜受伤,蓝标牺牲,裴翠秋又进了医院。
真是令人心头愤愤。
大约二十分钟后,医生走出来,一群人立即围上去。
“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轻叹一声,“只是伤心过去,精神压力太大罢了。不过……”
话锋一转,医生接下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十七就心急地拉着医生的前襟,“不过怎样?”
眼前这些都是一身戎装的军人,而军区里好像有一个上校牺牲了,他们情绪激动也是情有可原的,医生并没有生气。
罗磊拉着十七,“让医生把话说完!”
托了托鼻梁上的眼睛,医生开口,“病人怀孕了,快接近三个月了……”
“什么?”
这话,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是个惊喜的霹雳。
一众大老爷们目瞪口呆,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叶辰歌抱着安澜到来就看到这么一幕:银狐十几人宛若木乃伊一样石化,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而医生则是一脸无奈。
叶辰歌抱着安澜走近,“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医生颔首示意,他可能不认识安澜,也不认识银狐队员,却一定会认识叶辰歌。
见到叶辰歌,他把话重复了一遍,“病人怀孕了,快接近三个月了。不过,病人情绪浮动太大,对胎儿不好,务必要保持心情愉悦……”
大体说了注意事项,医生对其他人道,“谁跟我去曲单开药?”
十七这才猛然一震,他脱口而出,“我去!”
*
裴翠秋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蓝父和蓝母两位老人守在她的病房里,看到她睁开眼睛,两位老人喜极而泣。
怀孕了,这算不算是悲中喜了?
“阿秋,你醒了……”蓝父询问,饱经沧桑的眸底溢出点点泪光。
“爸,妈……”
蓝母过去握着她的手,“不要哭,医生说你怀孕了,要保持好心情。”
裴翠秋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怀……怀孕了?”
蓝标不在了,送来一个孩子,这算是上帝给她的补偿吗?
裴翠秋突然把脸埋在枕头中,身体微微抽搐。
让她的蓝标回来,她不要这种补偿。
“阿秋,你出来,小心闷到孩子……”蓝母轻抚裴翠秋的头发,慈母温柔。
裴翠秋翻身把脸埋在蓝母怀中嚎啕大哭。
“妈,我宁愿不要这个孩子,我只想让蓝标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蓝母泣不成声,“我们都想蓝标回来,可是蓝标已经回不来了。阿秋,你要带着蓝标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蓝父双手捂脸,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里滑落。
病房外面,听着裴翠秋嚎啕大哭的声音,众人无声流泪。
孙治更是一拳打在墙上,甚至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为什么会这样?”
经过的护士,看着一群身着军装的刚毅男人一个个眼眶通红,不禁自己也红了眼眶。
在军区医院里工作,不难见到军人,这样的场景,她们也见过几次,没一次都是战友牺牲,那种哀恸,仿佛可以淹没天地。
谁说男人不会流泪,那只是未到伤心处。
兄弟之情,同窗之意,出生入死,情比海深。
病房里,裴翠秋伏在蓝母怀中嚎啕大哭,蓝母偷偷搵泪,蓝父也无声落泪。
“阿秋,蓝标没了,以后你就是妈的女儿,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
裴翠秋是一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自然很渴望亲情。
所以她珍惜蓝标,也珍惜蓝标的家人。
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她的心思很敏感。
她最怕的就是,蓝父蓝母责怪她,可没想到,蓝母竟然要把她当成女儿,她如何能不感动?
“妈——”
“哎——”
“妈——”
“哎——”
裴翠秋一遍一遍的喊,蓝母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应答。
这天没有太阳,阴沉的秋雨天中,渗出几分暖暖的味道。
*
看到安澜的伤口,医生直直摇头。
伤口裂开,血粼粼的,又被雨水浸泡泛白,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
医生用镊子夹着棉签给伤口消毒,重新包扎,叶辰歌看着心惊肉跳,比当初在手术室里取弹还要紧张。
安澜扯出一抹笑,对他摇摇头,“辰歌,我不疼。”
当心疼的时候,遮掩了伤口的疼痛,麻木了就不觉得疼了。
安澜说这话,却让叶辰歌的心滴血。
医生听到,利落处理伤口的手一顿,诧异地看了安澜一眼,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诧异也是一瞬,他是一个有医德的医生,关于病人的私事,并不过过多询问,便麻利处理伤口。
纱布缚住,医生把镊子放在托盘里,“好了!”
助理接着便收拾器具。
医生交代,“这几天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再沾水了。”
“谢谢,我会注意的。”
医生摇头,一副明显不信的模样。
要是自己注意的话,能让伤口成了这个模样?
仿佛没有听到安澜的保证,医生对叶辰歌道,“夫人的伤口千万不能再沾水了,不然可能会引起发炎,后果很严重。”
对一般人来说,发烧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安澜是一个孕妇,不宜过度使用含有激素的西药,这样无论是对母体还是对胎儿,都不好。
叶辰歌点头,“一定不会再沾水了。”
说罢,叶辰歌警告似的看了疏离浅笑的安澜一眼,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安澜清澈的眼眸笑意浅浅,装傻。
只是清眸深处,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忧伤。
她掩饰的很好,叶辰歌还是发现了。
医生和护士离开,叶辰歌抱着安澜躺下,动作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秋雨小了几分,不过还是淅沥嘀嗒。
闻着那清冽的柠檬香,安澜紧绷的那条弦,松了。
“辰歌,你要好好的……”
虽然见惯了生死,安澜不认为她有承受住他不在的勇气。
若是真到那一天的话,只怕她会崩溃。
手臂不由收紧,叶辰歌话语沉沉,“不会!”
这话,是对安澜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是承诺,更是保证。
叶辰歌沉默几许,想了半晌,他最终还是决定坦白。
“澜澜,我见到黎明峰了。”
黎明峰三个字触动了安澜,“真的是他吗?”
“是。”叶辰歌眸底浮现一抹复杂,“不过,他已经去了天国。”
“怎么回事?”
原本精神不振的安澜,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大惊一下。
本不打算说的,叶辰歌终究还是坦白了。
他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大体说了一遍,安澜揽着他的脖颈,久久不语。
“辰歌,幸好你没事……”
“澜澜,我没事,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