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从明哲的公寓出来后,看着时间还早,便打车到汽车站,准备回家一趟,与柳青面谈。她看见吴非进来,抱着孩子,拽着一只硕大的包,披头散发,眼皮红肿,情状狼狈。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后明哲家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她偶尔的心软多嘴坏了明哲与吴非的感情?她没走上去招呼,离开车还有一会儿,这时候如果明哲赶到带了母女俩走,她正好避免出现让他们尴尬。
但是,明哲并没有来。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来还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买了,以为大哥这个人会得关心人。他从来就是个抱住书本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学校争名次争竞赛,从不关心别人怎么活的主儿。吴非刚刚还说明哲有了宝宝后改变不少,看来本质不会变。无论吴非是因为吵架出来,还是独自去夫家一巡,她这么艰难地带着一个孩子,明哲说什么都应该现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检票的吴非身边,平静温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帮你拎包,我们同路。”
吴非抬眼看看明玉,勉强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没话了。上车时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抢前一步。明玉经常出门,对此司空见惯,伸手撑住车门,挡住后来人,让吴非母女先上。上去后她自动与人好言好语换了位置,坐到吴非身边。宝宝被嘈杂的人声烦得睡不着,可又非常想睡,一张脸急得通红,两只小手拼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着山雨欲来,哭声响起。吴非不住与宝宝轻轻说话安抚,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说了声“谢谢”。
明玉笑笑,没有问什么,只轻轻说了声:“车程三个小时,睡会儿吧。”
吴非再次说了“谢谢”,她无话可说,幸好明玉不多话,否则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车子往外开去,上了高架,车厢安静下来,宝宝又开始睡觉。上了高速,更是只有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吴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宝宝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头顶有什么响动,抬头看到是明玉在调整岀风口。吴非才想到,她是气疯了累疯了,才没顾到风口对着宝宝,只记得给宝宝盖上一条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着明玉坐下,没想到帮忙的反而是这个据说冷心冷面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吴非考虑再三,还是放下面子,对明玉道:“明玉,对不起,我得与你说苏家的事。明哲钻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费用,而且不肯卖掉原来的一室一厅。这笔费用不小,严重影响到我与宝宝两年内的生活。我无法,只有自己出面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钱,我没必要给他面子。明玉,请你指点我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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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没想到吴非会直接问她,不给她一点耍滑头的余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丽吧。苏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听朱丽的,两兄弟绕过各自老婆买了房怎么办?”吴非紧盯着明玉问。
明玉心说,那就离婚啦,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可依恋的。但是这种话她不方便说出来,谁知道大嫂是什么心思。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让我爸交出历年账本。他连买醋买酱油都有记账。”
吴非想到,让公公交出账本,他们能听她的吗?她就这么抱着宝宝上门闹去,没有明哲在,他们认她吗?说不定宝宝一哭,她先乱了阵脚。她呆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玉见吴非不吭声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么。心说可怜呢,一个人抱着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还是去论理去。她拿出手机,交给吴非,道:“跟大哥打个电话吧。”
吴非看看手机,摇摇头,只说了声“谢谢”。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妈妈白担心。”
吴非听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会儿,才道:“他才不会去。”
明玉想了想,自作主张拨通明哲的电话。吴非看见屏幕上的数字,但是没说。电话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诉明哲,“大嫂在去苏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闻言吃惊,“她去找谁?你拉得住她吗?你叫她回来。”
明玉闻言不由“咦”了一声,这下她不急了,干脆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边,宝宝在睡觉。电话是我自作主张打给你的。她要去苏家就去呗,我拉她干吗?”
明哲急躁起来,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决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给爸买房。”
明玉故作惊讶,“呀,你们讨论爸的事,为什么又撇开我?啊,对了,这是苏家人的事,我从来不是苏家人。”旁边吴非听了只觉得出气,明哲正千方百计拉拢这个妹妹,偏偏他又棋差一着,被明玉钻了空子。
明哲被明玉挤对急了,忙道:“你想歪了,我是不想请你岀这笔钱,怕你误会让你参加就是要你掏钱。买房的款子我会解决。”
明玉明知故问,又看似非常诚恳:“为什么不要我掏钱?”吴非这时候已经知道明哲不是他妹的对手了,心里虽然有看戏的幸灾乐祸,但有点隐隐替明哲担心了。知道明哲是个经不起激将的人。
明哲道:“你从上大学就没用家里的钱,现在给家里买房不应该要你出钱,这不合理。”
“哦,我读大学后,家里的钱都堆在明成头上,他买房子用的是爸妈积蓄,装修房子用的是爸妈大房换小房的差价,那这回小房换回大房,按理明成应该吐出他以前用的钱了吧。而且他后来还陆陆续续用了爸妈好几万呢。”
明哲只能无奈地道:“明成拿不出那么多,只有我先垫着。否则爸在他那儿不知道住到什么时候,不能让爸受罪。我们做孩子的总得体谅一下大人。这是你大嫂跟你说的吧,你别管那么多。”
明玉缓缓地但挺严肃地用她平时对手下说公事的权威口吻道:“大哥我奉劝你别管得太宽,明成只要约束奢侈花销,多的是给爸买房子的钱,用不着你操心。有句话叫鼓励后进。你这么做是纵容明成懒惰纵容他不负责任。而你自己最好管管后院是不是失火。我们公司给予出差员工的补贴向来优厚,为什么?因为出差人员的花销比较大,另一方面,我们还得安抚出差人员家属。家是两个人一起支撑的,少一个人,另一个会非常吃苦。如果不安抚了,久而久之,或者员工后院失火,或者没人肯出差。如果是你们男人留在家里倒也罢了,女人,而且还是带着孩子的女人,你还是多拿岀点同情心吧,就像额外给出差补贴一样。一个女人在家,不方便的地方,只有处处用钱。你有那同情心去同情一个活蹦乱跳男人的胆小如鼠,体谅他不敢独自住死过人的房子,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同情心同情你家太太一个人夜夜在空旷的房子里过夜?以前妈在的时候,都是爸在烧菜,他有生活能力,你不要鼓励他当傻瓜。大哥你别插嘴,听我说完。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现在为爸做的事是亡羊补牢,但你又同时在亲手扒开你自家的羊圈。你别等哪一天又回美国亡羊补牢,那就非常被动非常伤感情了。除非你另有打算。人贵有自知之明,苏家目前个个都是有经济实力的成年人,用不着你来逞强,也用不着你牺牲自我甚至牺牲妻女来做道德标杆,你自己斟酌吧,我言止于此。”
说完,也不等明哲开腔,她就结束通话。她的手机频率宝贵,正等着传递烽火,哪能总被苏家的鸡毛蒜皮占领。而且,她说实话也已经烦了应付大哥总是想拉她认祖归宗的举措,她没想把神主牌放进苏家祠堂,苏家老小也殊不可爱,她有何必要为了几分血缘非要婆婆妈妈地将自己与苏家人等绑在一起?对父亲,她还有法律上道义上的责任,对于兄弟,合则聚,不合则散,今天也干脆把话说明,希望明哲真能有自知之明。
吴非在一边仔细听着,心说这哪是小妹跟大哥说话,这简直是一个旁观的长者来苏家主持公道,而且那话说得非常不客气,吴非都怀疑明哲在电话那端会不会给气破了肺,为什么她就不能镇定地说出如此尖锐又看似非常大度的话?但是,明哲能听吗?这人的死脑子能因为明玉的几句话而回心转意吗?可能性似乎是很小,吴非并不抱希望,但隐约又有点希望。虽然明玉并没有回头看她,她还是对着明玉道:“明玉,谢谢你帮忙,但看来不会很有用。”
“不用谢我,都是女人。会不会有用再说,话得说前头。”这时明玉的手机响,她一看是柳青的,才刚接通,只听那头柳青气急败坏地道:“苏明玉,闯祸了,老蒙高血压送急诊了。”
“什么?”明玉顿时气血冲顶,好一阵晕眩。本想为老蒙守住江山,没想到反而将他送进医院,而且,高血压发作,后果可想而知。
柳青听明玉好一阵不语,只得道:“我现在就去医院,你如果走得开就回来,走不开那就知道一下,我随时会给你消息。”
“我在回家的高速车上,再一个半小时多点就到,你随时联络我。”明玉忽然想到,难怪她中饭后就一心想回家一趟,心里似乎总是吊着一件事情,就是因为预感到蒙总会出事?她经常出差,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这么想回家,难道是冥冥中有了感应?因为蒙总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种熟悉的恐惧缓缓蔓延,侵占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机颓然掉落地上。那种感觉,十年前也有过一次,那一次,她因为被偷梁换柱保送而与母亲大吵一架之后,眼瞅着慢慢接近报到时间,可家中只喜气洋洋地为明哲准备出国的行李,对她,以及她的书费学费,却无人过问。那个七八月的夏天,家人包括父亲都送明哲去了上海,只有她看家,她感到很冷,周围都是漠不关心的人,她很孤独,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今天,她再次孤独,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总,这个带她踏入社会的人,被她的决策气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么在一再碰她的手,缓缓掉头一看,见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宝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费劲地拿着手机敲她的手,当然,宝宝的手下,垫着吴非的手。明玉张开略微颤抖的手指,接过宝宝手中的手机,费了好大劲,才道:“谢谢你,宝宝。”
宝宝被她脸上的神情吓得缩进妈妈怀里,留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姑姑。吴非温和地代宝宝回答:“不谢,都是女人。”
听到刚才说的话被原封不动打包回来,换作平时,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来,不过,吴非的话,虽然没几个字,却给了她温暖。她不再说话,打开手机调岀游戏下死劲地玩。有些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比如钻石游戏,非常简单,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脑子最有机地指挥调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后,睡梦里都是翻飞的彩色方块。玩这种游戏,相当于用一种强力清洁剂彻底驱除脑子里原来的杂念,使原本乱麻似的脑袋因屏幕上跳跃的彩色方块而肃清。她从来无处诉苦无处发泄,什么情绪都得自己解决。
明玉刚开始玩时,手指颤抖无法准确按在适当的方向键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来。重来等待的时候,她就将气岀到手机制造商头上,md,谁设计的这么小的按键,连放一个小指头都困难。渐渐地,她开始玩岀门道,重来周期越来越长,手指很快便能指挥如意。
等又一次铃声响起的时候,她长吸一口气,看到来电显示是明哲,便直接将手机交给吴非,但被吴非推了回来。明玉只能自己接起电话,此时她的脑子虽然还没恢复到平日里的清晰,却已经比柳青打来电话时候要强。那边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转告吴非,我立刻过来。让她开个宾馆房间等我。”背景是人声鼎沸。
“知道了。”明玉说完就挂了电话。但她没就此事多想,也没多余脑力考虑明哲家的事,扭头便转告给吴非,“大哥说他立刻跟过来,让你开个宾馆房间等他。”
吴非点点头,心说明哲为什么不让明成来车站接她?为什么不让她到明成家里等?想到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测不会有错,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为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开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弱化几分。这些话如果是他妈来说,效果大不一样。再看明玉,虽然已经不再如刚才的激动,但依然面如死灰,嘴唇没有血色。其实刚才明玉的激动也没太表现出来,若非手机掉地,正盯着将醒未醒的宝宝的吴非还不会察觉。而现在,明玉则是闭目而坐,坐得笔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以及持着手机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吴非不知道明玉刚才接到的那个电话说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换作是她,在面无人色的同时,可能早抓住身边的明玉,不要脸地迫使她听自己的心慌意乱。就好像刚才,她抓住明玉问询该如何解决明哲购房难题。她想到自己当年远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学,事事需要自己亲历亲为,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人,她经常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也曾非常冷静果断,万事不求人。是这几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对封闭的医院技术工作环境让她丧失斗志,安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日子,将重活苦活交给明哲承担。而明哲原本承担得挺好,事事处理得有条有理。现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经不起重压,重压之下,一切都会脱离轨道。丈夫,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重压之下,弱点无情展现。还谈什么依靠,看来万事还是靠自己。
这边吴非一边对付跳动不休的宝宝一边反思,旁边明玉看似假寐实则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没有料到,千虑一失,竟然坏在老蒙的高血压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来跟随老蒙南征北战,经历多少大仗硬仗,为什么老蒙别的时候都没问题,单单在她和柳青与蒙总决策对峙时候高血压发作了呢?他是因为伤心于两个亲如子女的得力手下与他搞对立,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细心地从蒙总那晚找她谈话了解她是否会去鎏金与柳青是否会跟女老板走开始回忆,对蒙总的一言一行细细回味,找出其中蛛丝马迹。但是,直到回想到蒙总让她到北京培训的那夜谈话,都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其实今天都不用回忆,这些场景早被她咀嚼至烂。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一句话,她认为这句话是蒙总所有话中的精髓,也是这句话促使她鼓励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总斩钉截铁地说,“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明玉到北京后有时间反复思考,她将这句话理解成为,她与柳青必须忍辱负重,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市场,不让市场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稳定的市场才方便老蒙清理公司内部。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感觉她在监理制度问题上的一再退让势必影响公司的市场覆盖,她只有与柳青率一众销售人员走出困境,才能维持公司在国内市场的坐大局面。她以为蒙总会理解,但没想到蒙总走向的是另一个极端,她期待的是蒙总的强烈对抗,可他居然是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几下才能恢复平静,继续思考。前面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汉做事敢做敢当,不必纠缠。她想得再多,也不如医生在蒙总床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须考虑的是,蒙总倒下后,公司将由谁主导,将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