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这段话,的确一语中的,击中明镜的要害。
“我们从银行保险柜被暴露这件事来分析,您身边一定有汪曼春派出的眼线,不然,他们不会清楚到知道保险柜的号码及使用时间。我们一方面中断了跟您的联络,另一方面却加紧了‘策反’明台的工作。”
明镜微微感叹了一声。
“明台是您最疼爱的弟弟,这个,我们都略有所闻。当日,我们就是担心,您一旦知道他在从事秘密工作,您会……”
“担心我会不接受,是吗?”明镜苦笑了一声,“我的的确确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孩子,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之所以这样疼他、爱他,一方面出于姐弟本身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人。其实,他并不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孩子。”
黎叔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一片迷茫。
董岩身子前倾,很认真地听着明镜的讲述。
“二十年前,我刚刚接手家族生意,为了抢占金融市场,我们明家和汪家成了生意场上的死敌。汪芙蕖当时是金融业的龙头,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日本商人合作,设下陷阱,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当家后,他又派人来对我威逼利诱,我宁死也要保住明家的一份产业,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坚决不合作。他派出杀手,想置我于死地!”
明镜脸色凝重,二十年前一个春日的早晨就在她的舌尖眼底传送到听众的眼前。
春阳炫目,树影摇曳。一条宽阔的梧桐大道上,十七岁的明镜带着十岁的明楼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明镜带着弟弟准备穿过大街去对面的琴行学琴。
一个美丽的少妇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走来。车里坐着两岁的明台,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衬衣,套着红色的小背心,黑色的裤子,一双虎头的小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摇铃,丁零当啷地作响。
宁静的街面上,处处洋溢着春荣叶茂的家庭气息,温暖的春风飘飘然抵达行人的内心,甜蜜且平常。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野马脱缰般从一个胡同里斜穿而来,全速冲向行走在街面的明镜姐弟俩,那少妇手疾眼快,一声“快跑”,一脚将婴儿推车踢到路边,双手猛力推向两姐弟,汽车飞速撞在少妇身上,呼啸而去,那少妇一身血污,当场气绝身亡。
明镜、明楼扑过去大声呼救!
已经迟了。那少妇睁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明镜只听得一阵不间断的摇铃声,看见两岁的明台爬出婴儿车,叫着:“姆妈,姆妈。”明镜当即走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
摇铃不停地晃荡,“姆妈”声中,孩子看见了地上的少妇,他倾斜着身子,蹬着一双小脚,要下去叫姆妈回家。
“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我抱回了家。我当时就向警方报警,第一请求捉拿凶犯,第二请求协查孩子的父母。我们想找到这孩子的父亲。可惜……我们虽然在户籍簿里找到了孩子母亲的照片,但是她用的全是假身份、假地址,也没有关于孩子父亲的一丝一毫的信息。我当时就想到,孩子的父母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苦衷和秘密,所以,出于保护孩子及其生父的安全考虑,我拒绝了警方的继续调查和登报寻人。为了避开仇家,我选择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苏州老宅。我们在乡下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岁月。”
黎叔此刻的脸色因内心的激动而通红,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在想,一切都为之改变了,那是他的娟子吗?如果是他的娟子,那么明台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今生唯一在世的亲人。他快要克制不住了,手指间都在微微颤抖。
自己会失去他吗?
得而复失的孩子,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再次消逝吗?他不知道。黎叔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在掩埋孩子母亲的时候,我对恩人发过誓,明台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给他最好的生活、最美好的未来。我会保护他、爱他、疼他,加倍付出关心和亲情,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发过誓!我做到了!不,我以为,我能做到——”
明镜泪水长流,“我不是自私,自家的兄弟舍不得他去抛头颅、洒热血!我是羞愧!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真是一泣一滴血,一哭一伤心。
茶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流露出很压抑的情绪。
“明镜同志,希望您坚强起来。”董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们今天约您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您能全面了解真相,并且,让您和黎叔的‘锄奸’小组成为一条战线。我代表党组织向您正式宣布,您这条隐秘战线开始启用了。”
明镜抬起头,表情严肃。
“希望您能配合这次的‘死间’行动,挖出您身边的日本特务,全力营救明台。具体细节,黎叔会和您再做详谈和布置。”明镜点点头。
“你们之间的联络员,就是程锦云同志。”董岩说,“她作为明家未过门的弟媳妇,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明公馆。为你们的彼此间的联络搭就一座牢固可靠的桥梁。”
明镜的表情漠然,这让敏感的黎叔有些莫名的担心。
他们大约又聊了半个钟头,明镜要离去了,黎叔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肺腑衷言:“感谢您,感谢您的付出。我一定要救他出来。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明镜走了。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绪不宁,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控制情绪,否则就会害人害己。明镜想着,卷天席地的风涛即将来临。
明镜回到明公馆,她颇感意外地看见了程锦云。
“大姐。”程锦云喊得很亲切。
“你来了。”明镜的话有些冷,说完后,又觉得不妥,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
“大姐,我想跟您谈谈。”
“现在吗?”
“不行吗?”
“不,当然不是。”她挡着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明镜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和修饰过的笑容太过自相矛盾,礼貌性地欢迎的同时又不打算让她进去。
“我想问程小姐一个问题。”明镜始终就是明镜。
“您说。”
“你爱明台吗?”
“爱。”
“‘策反’前还是‘策反’后?”
程锦云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我真心爱他。”
“但愿。”明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把小刀子,不经意地割破人皮肤的表皮,让人没有丝毫痛感,却能看见血滴浸出。
“大姐。”
“如果,我说如果他死了。”明镜说完这一句,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她停顿下来,说:“他没了,你会永远不嫁吗?为了他。”
程锦云愕然,脑海里一片空荡荡的。她没有回答。
明镜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站在我家门口,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我弟弟。我告诉她,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所以,那个疯女人到现在依然没有嫁。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你的一切,唯独……”她在措辞,毕竟不想把关系搞僵,“唯独不相信,你会爱他到永远。”
程锦云很难过,她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泪水盈眶。她只有一句话:“我真心爱他。”她顿了顿,抬起头说:“直到永远。”
这句话多多少少让明镜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她伸出手来,说:“来吧,锦云。我们需要同舟共济。”
“我真的希望能够看见你体面地离开。”汪曼春说。她靠着审讯桌,两手支在桌面上,俯视着明台。在她看来,搞定眼前这个大男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看见明台衣衫凌乱,她知道明台是一个很爱干净、爱面子的人,她走近明台,主动替他翻好衣领。
“你穿的衣服很名贵。”她微笑着暗示明台,他本身是一个名贵的瓷器。
“可惜被你的脏手给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