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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少有动怒,在家里,在明镜跟前从来都是和顺有礼的。这一次,明楼做主了。他叫人把桂姨的东西收拾好,全都搁在大门口,等桂姨回来,就叫她走人。明镜虽有些舍不得桂姨,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工,主仆间有了感情,但是,看见阿诚身上的伤,也就寒了心。

桂姨回来,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馆门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谅自己。没有任何人出来答理她。

她在门前一直哭,说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工,明家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明楼叫仆人出去告诉桂姨,明家不会支付她工钱,如再纠缠,就报警,告她虐待养子,告到她受审坐牢!

明楼叫人放话给她听:“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他成才,成为一个健康人,一个正常人,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

桂姨听到这些话,心知肚明,她也就灰心了。

从此以后,桂姨消失在茫茫上海滩。据说,她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人看见过她。三四年后,明镜接到了桂姨的书信,除了忏悔就是难过,后来,桂姨去看了医生,还出了一张“精神狂想症”的诊断书,说自己一直在服药、看病,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据。明镜始动了怜悯之心,开始寄些钱接济她。

从此以后,桂姨与明家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阿诚出国后,据说桂姨曾经回过上海看明镜,只是没在家里住,依旧住在教会的收容所里。后来,桂姨就不知所终了。

阿诚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内心阴暗、狠毒的妇人,会因为贫困、疾病、饥饿来乞求自己收留,让他好好出一口十年来的恶气。

她来了,虽说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落魄、潦倒。

但是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快感。

这样一个毒打自己的毒妇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还厚着脸皮到自己眼底来讨生活,自己该高兴了,却如此难以忍受。

他感到压抑和难过。

他宁可她在乡下过得富足点。

阿诚心尖酸楚,泪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哭,他就是想哭。忽然,他听到了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声,他听出来,是明楼的脚步。他依旧承受不住这种压抑,控制不住难过,他哭得很伤心。

明楼听到细微的哭声,微微叹息,他想,阿诚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顾全一个差一点虐杀自己的人。

浊世间,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孝子,实属难能可贵。

下午的阳光很好,很绚丽。明家公馆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里绽放后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红色和冰水沾亲带故地黏着落在湿湿的草坪上,满眼都是新年红色的喜庆余晖。

明镜和桂姨一同走出来,明台和明楼站在她们背后,出于礼貌,阿诚拎了只皮箱出来,他替桂姨叫了辆洋车。

桂姨跟明镜说着家常话,但她的眼光几乎全都落在阿诚身上,大家都注视着阿诚的一举一动,看见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搁在了洋车上。桂姨知道,自己该走了。她握了明镜的手,说了感激的话。她始终都很畏惧明楼,所以跟明楼只是微微颔首致谢。明台倒想跟她热络热络,可是,看见一家人都绷着,不敢太放肆,只对着桂姨嘻嘻一笑,跟她说,再会。

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萦绕着大家。

桂姨走到阿诚面前,说道:“谢谢。”

阿诚回了句:“保重。”

母子俩从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十几年漫长的时光。

阿诚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从前虎虎生风的猛步,到现在步履蹒跚的一副“衰”相,阿诚的心一直往下落。

他看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且卑微,动作迟缓,反应迟钝,她的双肩有些微微耸动,他感觉得到她在哭。

阿诚快步走过去,叫住了黄包车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给拎回去了。

阿诚感觉,自己放下皮箱时,心情沉重,直落千丈,自己拎起皮箱时,心如朗月,轻巧万分。母子间的情感从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而彻底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原谅一个人远比憎恨一个人要愉悦得多。

阿诚的字典里,从今没有仇恨,充满了善良和忠诚。

明家的人心中颇多感触和喜悦。

明台追着阿诚跑回去,说:“阿诚哥改名叫纯孝哥了,不,叫谅哥……叫孝(笑)哥好不好?成天都可以笑嘻嘻的,不用板着脸。”

明镜心里很温暖,明家毕竟培养了一个懂得谅解的善良人,她怕明台口没遮拦地胡闹,桂姨的面子下不去,对明楼喝道:“去把那小祖宗的嘴给贴了封条,不准他胡闹。”明楼淡淡一笑。

阳光真的很绚丽,直射到每一个人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