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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仰着头望了望书架,书的位置很高,根本够不到,他说:“等着,小祖宗。”他推了一个小梯子过来,爬上梯子去取书。明台站在他背后,一双手背着,反手迅速打开明楼的公文包。他的指尖钩进了公文包里,里面有一份文件被他轻巧地取了出来。

阿诚拿到了书,准备下来。

明台说:“阿诚哥,是中文版吗?”

阿诚说:“是啊,书目上也是中文啊。”

“那我不要了,我要读原版。”

“您要读原版?您波兰语不是没考及格吗?”

“正因为没考及格才要读啊。”明台很认真。

阿诚说:“那您得等久一点,我替您找找,在哪一格呢?”他一边找一边想。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伪装成打火机的微型照相机,他先是玩着打火机,阿诚根本没在意,专心致志地替他找书,明台背着一双手,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迅捷地、动作娴熟地翻拍了身后的文件。

“找到了,不过是残本。可能是先生在加路赛尔桥的旧书铺里买的。”阿诚拿着一本重新粘贴过封皮的旧书很惋惜地说。

“对,大哥喜欢在那里买书的感觉。好像旧书铺里的书都沾了前辈学究的腐气,其实,全是灰尘里的脏。”明台奚落明楼,自己都觉得含沙射影的刻薄。

阿诚就像没听懂一样,慢慢地从小梯子上下来。

明台若无其事地把文件原封不动送回去,扣上皮包扣。

“谢谢阿诚哥。”明台拿了书,向阿诚道谢。

阿诚锁了书柜。

“小少爷,您学会抽烟了?”阿诚回头说。

“啊。”明台敷衍着笑。

“在公馆里别抽。”

“我锁在自己房间里抽。不让人看见。”

“只要别让大小姐看见就行。”阿诚说,“小少爷,喜欢抽什么牌子的香烟?”

明台说:“美女牌。”

“改天我孝敬您两条好烟。”

“好啊。”明台不客气,有礼就收。

两个人从书房里一起出来,明台看见阿诚把书房的门反锁了。明台说:“阿诚哥,我记得你在巴黎的时候谈过恋爱,那个姐姐很漂亮,叫……什么来着?”

“苏珊。”

“对啊。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要追她做老婆。”

阿诚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自得。

“为什么你不留在法国,而选择回国呢?你应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恋爱和自由。”

“小少爷,您想说什么?”

“我大哥,在替新政府做事,是吗?”

“先生替谁做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自己在替先生做事。”阿诚回答得滴水不漏。

“阿诚哥,自古以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您能清晰地分辨出,哪种为朱,哪种为墨吗?”阿诚微笑着反问。

“说得好。”明台由衷赞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哪种颜色吗?”

“其实,颜色在不同人的眼底是不同的表现的,盲人的眼底全是黑暗,色盲的眼底皆是黑白与灰白。正常人眼里才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呢。”

明台聚精会神地听,他的姿态就是让阿诚尽情发挥。

阿诚果然上当。

“小少爷您是学过几何课的,用几何的原理来回答您的问题就比较简单且直接了。一维直线有前后,比如阿诚;二维平面多左右,比如大小姐;三维立体添上下,比如小少爷您。”

“阿诚,我真服了你,你不愧是从小跟着我大哥长大的,连学究气息都能模仿到家。”明台用书拍了一下阿诚的肩膀。

此刻,明楼从楼上下来,听到这话,问:“你们在说什么?”

“大哥。”明台笑着往楼上去,他对着明楼,说,“阿诚说你是四维空间。”

“什么意思?”

“你问阿诚。”明台调皮地把“皮球”踢开,“我到大姐房间去读书。”他从明楼身边欢快地跑过。

明楼知道,明台去明镜那里做免费“图书朗诵员”,讨明镜欢喜去了。这是明台要“犯事”的小前奏。

明楼与阿诚对视一眼。

“没事吧?”明楼问。

“顺风顺水。”阿诚答。

主仆二人很快回到书房。

“他来过了。”明楼问。

“是,手脚很麻利。”阿诚微笑。

明楼把皮包打开,拿出第一份文件,上面写着“军需部购货计划时间表”。他淡淡一笑,说:“他投石问路来了。”

“嗯,有目的的友好会谈。”阿诚说,“小少爷是聪明人,看似透明,其实复杂。”明楼一摆手,阿诚就不再往下说了。明楼对身边的人要求很严,一是能干,二是缄默。

“电话查得怎么样?”明楼问。

“我今天给守在大华宾馆里的内线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汪处的情况。昨天凌晨两点左右,总台显示,她的确接到了一个外线电话,很奇怪,电话是从苏州打过来的,没有监听到谈话内容。”

“76号的格局要变了。”

“对我们有利吗?”

“现在还很难说。”明楼坐下来。

阿诚说:“您吩咐我从机要室的‘销毁间’下手,获取一些日本军方来往公函,很困难。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来,复原了几份有关第二战区的炮火封锁线区域划定的文件。我搁在您文件抽屉的第三格里。”

明楼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拼凑好的文件。阿诚很用心,文件经过重新粘贴、吹风、熨干,放在桌面很清爽。

“大小姐前天在上海银行租赁了三个保险柜,其中有两个当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贵重物品。估计大小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

阿诚将一张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楼书桌上,上面是三个保险柜的号码。

“梁仲春有一个妻弟叫童虎,最近在外面很嚣张,抓了不少青年学生和抗日激进分子,没有一个是货真价实的。梁处却处处炫耀,替妻弟撑场面。汪处与梁处迟早会有一场恶仗。”

“好。真的能够狗咬狗,就再好不过。阿诚你辛苦了。”

阿诚一愣。

明楼反应过来,他用手指了指楼上,他不知道怎么说,不过,他答应了明镜替桂姨做说客,就算明知不该说,他依旧硬着头皮说了。

“阿诚,我现在想跟你说一件……私事,家事。”

“我,不想谈家事。至少,现在不想谈。”

阿诚不合作,明楼就采取另一种推诿的方式来继续做说客。

“阿诚,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说家里的事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我能改变的。”明楼说。

阿诚不答话。他不答话,就代表他的态度是一成不变的。

“只要你说让桂姨走,我一定会尊重你的意愿,让她离开。不过,我看她的确改变了不少,也许生活的艰苦改变了她的性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为什么不多留给彼此一点时间呢?我不会勉强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决定,包括大小姐在内,都不会替你做决定。桂姨的去留,取决于你。”他直接把烫手的山芋扔给阿诚。

“我不想看见她。”阿诚很干脆。

“好吧。”明楼说,“今天下午,我让她离开。”

“谢谢先生。”阿诚转身出去了。

明楼翻阅那一份粘贴过的复原件,虽然有些文字遗失、有些数字模糊不堪,但是,依旧能够看到全貌,破损的文件里隐隐约约凸现出浓浓硝烟,炮声滚滚,从各条划定的封锁线可以推算出整个第二战区兵马调动新格局。

明楼用红色的铅笔勾出明晰的记号。

他一脸严峻,这是第二战区的背水一战。

一旦自己的棋局生成,险象环生,一举三得。但是,这枚“死棋”很难逃出他设下的“圈套”,必死无疑!这才是自己最为担心和最为忧惧的一件事。

怎样做,才能让“死棋”于万死中觅取一生呢?

他陷入沉思。

明台半躺在明镜的床上,床上搁着鲜亮的绸缎铺盖,正好给明台用来做了松软的靠背,他大声地用蹩脚的波兰语朗诵着小说的片段给明镜听,他知道明镜听不懂,他也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语言才华,活像小时候过大年初一,他坐在明镜膝上背诵唐诗,背完了就有牛奶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