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未停,几许杏花春雨,斜斜疏疏打在檐下的窗棂上,半开的疏窗湿意涌入,烛火摇曳。
朱仲钧的脸色隐晦。
顾瑾之亦久久不曾开口。
两人各有心思。
剩下的后半夜,两人都没怎么睡。
刚到寅正,朱仲钧就起身了。
仍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
锦被里暖融融的,顾瑾之手都不愿意伸出来,只是喊了丫鬟进来,服侍朱仲钧更衣。若是天气不冷,她会自己起来的。
“……今天能早点回来么?”顾瑾之隔着锦帐问。
朱仲钧道:“能的,我下午就回来。”
然后又道,“我去看看彤彤,会不会吵醒她?”
他昨晚陪着顾瑾之,彤彤又很早就睡了,他没有看够。平日里,朱仲钧不在家,顾瑾之总是把彤彤放在自己床里面,就像燕山小时候一样。
昨晚朱仲钧回来,顾瑾之就临时把彤彤交给了乳娘。
乳娘把彤彤安排在了正院的暖阁里。
“没事,彤彤睡得香,不饿不会醒。”顾瑾之笑道。
朱仲钧笑了笑。
他梳洗之后,早膳也顾不上吃,去了暖阁看彤彤。
彤彤还在睡。
她小小的胳膊,斜斜摆在肩头,小嘴努着,很像彦颖小时候。彦颖和彤彤都很像朱仲钧。
朱仲钧想到昨日想亲孩子面颊,因为面颊有点凉,把孩子被冰哭了。
他就把手往自己袖子里拢了拢。等两只手都暖和点,才上前,轻轻往孩子脸上摸。
彤彤没有感觉到,依旧睡得很熟。
朱仲钧看了片刻。就起身离开了。他既怕吵醒孩子,又怕耽误出门。可走了几步,又觉得不甘心。
他都没有看够。
狠了狠心,朱仲钧走了出去。
他直接进宫了。
皇帝已经起来,在御书房召见大臣们。
早朝尚未开始,内阁诸位大臣和六部大臣。已经全部在御书房外等着。
朱仲钧和几位熟悉的大人打了招呼,便越过他们,往御书房去。
他轻步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太子和顾延韬并排跪着。
皇帝端坐在榻上,一只手紧紧扶住了榻沿,脸色苍白。
他不停咳嗽。
皇帝原本就不胖。
朱仲钧去接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瘦了,倒也不觉得触目。如今再看他,穿着从前的龙袍,却松垮得厉害。看着有点惊心。
这样一瞧,皇帝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单薄又苍白的皇帝,毫无君临天下者的气度威严。
他发怒的模样,也无威慑力。
“……祖宗的江山,要被你败光了。”皇帝在骂太子。他咳嗽得厉害,骂了几句就要捂住嘴。使劲咳嗽半天。
身边跟着的太监向梁和刘术紧张不安,想劝又不敢劝。
“这才一年,西南反叛就有十三起;东南水匪八起;湖广去年秋上旱灾,死伤数万人,朝廷却依旧重税,也要逼得他们造反?”皇帝继续骂。
太子却犟着脖子。
他很想回顶一句。
西南反叛是谁的错?前些年安南过平乱,结果撤了安南属国,建立安南布政司。安南人不服,积怨已久。听闻朝廷西北有战事,就趁机起军。
这是太子的错吗?
东南水匪也是多年。从七八年前。东南那边的水匪不断,袭扰百姓。朝廷一拖再拖,不肯派重兵,每次都是派支小队去赶走,结果水匪势力越来越多。这都是朝廷姑息养奸。
这是太子的错吗?
至于去年湖广的旱灾,朝廷不肯减税,还不是因为西北战事?西北战事,国库花销巨大,没有赋税,如何供给?
这也是太子的错吗?
皇帝骂的这几条,太子都可以反驳。
太子也委屈。
但是,现在委屈也要受着。皇帝在东宫抓获了他舅舅谭宥,若是在给太子安一个结交外臣、密谋造反的罪名,太子就有口莫辨。
太子心里的忐忑不安,把他的委屈掩盖住了。
他低头,一声也不敢吭。
“……不过才一年,国库空虚到了如此地步,朕这家当,都去了哪里?”皇帝越说,越是气愤。
他咆哮起来。
这么一咆哮,又是一阵大咳。
他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国库这半年来,空虚得厉害。
户部不止一次报备说,收上来的赋税出了问题。
太子也着令户部去查,却又偏偏查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不仅仅太子和户部一头雾水,连顾延韬自负精明百般的人,也是糊里糊涂的。皇帝回来看了账簿,气得吐血,却也看不明白。
这屋子里,唯一清楚的人,应该是朱仲钧。
朱仲钧无声无息站在脚落地。
除了他进来,没人再留意他。
皇帝只顾骂太子和顾延韬了。
有些话,不适合在朝堂上骂,只能私下里先骂了。
这一年多,朝政不止这些。
皇帝继续骂着。
他越说气越盛,再次咳嗽的时候,一口鲜血咳了出来。这也不是皇帝第一次咳血。那腥甜气息,弄得他几欲呕吐出来。
他为了压抑这种作呕,憋得脸通红。
“陛下……”向梁上前,轻轻扶住了皇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这作呕感压抑住。
朱仲钧看得出皇帝刚刚咳血了,立马从旁边案几上端了茶水,亲自端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仿佛才看到朱仲钧,从他手里接过了茶水。轻微冲他点点头。
向梁看在眼里,又从旁边拿了痰盂。
整个过程中,向梁表现出来的眼力,非另一名太监刘术可以相媲的。
皇帝漱口。太子和顾延韬想上前服侍,又不敢,依旧跪着。
朱仲钧就提醒皇帝:“皇兄,已经辰初,是不是该早朝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在御书房外等了快两个时辰。而三品以下的。没有被召进宫,在乾清宫也等了快一个时辰。
三月的清晨,春寒料峭,冷风依旧刺骨。
外头细雨并未停歇。
那些大臣哪怕撑了伞,也被雨打湿了半身。又冷又累,也够难受的。
“早朝吧。”皇帝骂累了,自己也有点疲惫,无力依偎着引枕,轻轻停靠歇了一会儿。
“你们先去吧。”皇帝对太子和顾延韬道。
太子和顾延韬整个过程中,一言未发。都不敢反驳,任由皇帝骂着。此刻磕头起身,道是,声音都有点干涩。
刘术去吩咐等在御书房外头的大臣,让他们先去大殿。
朱仲钧则和向梁在御书房里,陪着皇帝。
皇帝歇了半晌。让向梁再倒杯热茶给他。
向梁便去倒了。
喝了杯热茶,皇帝感觉好了不少。
“仲钧,你不忙上朝。”皇帝见朱仲钧要搀扶他,就阻止了朱仲钧,“你代朕去诏狱,审谭宥。把他回京的目的审出来,再定他的罪。”
顿了顿,皇帝又低声道,“仲钧,不可掉以轻心。”
朱仲钧大喜。面上不敢带出半分,道:“是,臣弟绝不辱命。”
——*——*——
朱仲钧奉命去审谭宥,想用大刑,却发现行刑的狱卒阳奉阴违。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帝。
晋王今天接回了宫里,皇帝正高兴,脸色也好了几分。
听到这话,皇帝又是一阵怒火攻心。
“好,好,好!”皇帝气急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诏狱,也要成他谭家的了!都杀了,看看他们如何嚣张。”
皇帝不能不通过刑法随便杀大臣,却可以杀狱卒。
这次回来,他必须伸张皇权。
朱仲钧道是。
他没有把狱卒全部杀了,而是杀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胆子都吓破了。
朱仲钧再次审讯的时候,狱卒们下手一点也不弱了,打得实在。
谭宥被打得皮开肉绽。
他硬是咬着牙,眼睛都红透了,愣是没叫唤一声。
“……你还是老实招了吧。”朱仲钧道,“何苦费功夫?你我都知道,这诏狱,你是走不出了。”
谭宥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震得那些狱卒都后退了数步。
“来啊,有什么招,只管使出来。”谭宥笑着道,“这么多年,辛苦你替本侯养大儿子、养着女人。今日只当我还你的,想怎么招呼,就怎么来。”
所有的狱卒,都把这话听在耳朵里。
大家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割了。
谭宥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必每个人都清楚。但只要出去打听,他们就能打听到庐阳王长子乃孽种的谣言。
看庐阳王折磨谭宥这手段,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狱卒,想要活命只怕难了。
庐阳王听了谭宥这话,他顿了顿,然后轻轻笑了笑。
猛然,他一个耳光,掴在谭宥脸上。
谭宥那服刑时不吭声的刚毅,好似一瞬间瓦解,他的脸色大变。
折磨他,那是身体上的。
掴耳光,那是对他的精神侮辱。
身体上的折磨,他可以硬抗;精神上的侮辱,他无法忍受。他是条硬汉。
如果是狱卒,谭宥可能感觉没那么深,
但是朱仲钧的耳光,打得他心里所有的怒意都起来了。
还能等他开口骂,朱仲钧左右开弓,一连扇了他七八个耳光,打得谭宥牙齿松动,血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舌头再也不那么听使唤,骂也骂不出来。
“王爷,陛下吩咐,不能让他死在诏狱里,否则无法交代。”身边的侍卫提醒朱仲钧。
他能看得出朱仲钧的杀意。
谭宥是侯爷,一品爵位,又是西北将领。
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否则皇帝也无法交代清楚。
皇帝希望朱仲钧能拿到证据,顺便折磨谭宥出出气,而不是把他打死在诏狱里。
朱仲钧听到了侍卫的手,就收了手。
他冲谭宥笑了笑。
谭宥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侮辱。
他要把朱仲钧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