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顾瑾之和朱仲钧出了皇宫。
甄末找到了顾瑾之。
顾瑾之将他请到了别馆内院。
“有什么赶紧说,这别馆里耳目众多,倘若耽误久了,只怕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顾瑾之笑着对甄末道。
甄末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
他想骂顾瑾之忘恩负义,更想骂顾瑾之手段卑鄙、利用甄家人的好心,其实他最想问,顾瑾之把他的家人弄到哪里去了。
可到了最后,这些话他一句也没问出来,只是低声说了句:“王妃想要什么?”声音暗哑,疲惫至极。
“你可以做庐阳王的人。”顾瑾之道。
甄末低垂了头。
好半晌,他才道:“甄末一介匹夫,别说娶妻生子,只怕老父亲不能养活。今日的儿女满堂,老父健在,皆是谭家赏赐的。王妃想要他们,只管拿去,甄末只当从未得到过。甄末忠心不改,恕不能从命。”
说罢,他转身要走。
站在门口的侍卫石仓往前一步,拦在了门口。
甄末就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看了眼顾瑾之和朱仲钧,目光里的熊熊怒焰,裹着荒凉绝望,让他挺拔肩膀的肩膀有点松垮,精神不振。
顾瑾之上前几步,道:“你先别着急走。当我是妹妹,我也当你兄长。我曾经就告诉过你,我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家人。”
一声冷笑,从甄末口中不禁溢出。
他眼底的绝望被怒焰逼退,恨不能撕碎了顾瑾之。
他很想咆哮着问顾瑾之,为什么做了那么龌龊的事,还能说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
他看了眼顾瑾之,余光却瞥到了庐阳王。
他的愤怒,戛然而止。
他颓废的绝望。又从眼底升起。
“王妃愿意怎么说,便怎么说。甄末告辞。”甄末又道。
朱仲钧站起身。
他看了会甄末,问他:“你在锦衣卫里任千户?”
甄末点点头。回答是,态度恭敬。
看得出。他根本不想惹事,只想忍气吞声把这件事解决,不伤一兵一卒更好。
“你说,你的一切都是谭家给的。你的千户,也是谭家给的?”朱仲钧逼问。
甄末一怔,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腾,他忙道:“小人的千户。乃是朝廷所赐。”
“哦,你的千户供奉,不够你供养老父,娶妻生子的?”朱仲钧又问。
甄末这回没有答话。
朱仲钧等了等。见他依旧不开口,道:“既然你的供奉,能养家糊口,可以娶妻生子,怎么又是谭家给你的一切?父亲不要了。妻儿也不要了,还说得出你忠心耿耿这种话来?你这种人,不孝不仁,忠心又有何用?”
顾瑾之就听到了骨节响动声,甄末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还是你觉得。谭家就是朝廷?”朱仲钧声音不疾不徐。
甄末额头却爆出了青筋。
————
元宵节之后,封地的亲王纷纷携了家属离京。
按制,朱仲钧和顾瑾之也要回庐州的。
为此,顾瑾之心绪不宁。
朱仲钧安慰她说:“回去也好。咱们在京里,什么也做不了。明的、暗的,咱们都没法子收拾谭宥。回到庐州,再从长计议。”
顾瑾之摇摇头,不答话。
朱仲钧轻轻搂了她的肩头,问她:“还是说,你对甄末不放心?”
“我放心甄末的。”顾瑾之道,“他虽然忠心谭宥,却对谭宥的行为不予苟同,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救我。
况且我们告诫他,不准将我们胁迫他的事说给谭宥听,他应该知道这个威胁很有力度,他的家人都在我们手里。他既对谭宥的行为不满,又害怕我们伤害他的家人,是不会出卖我们的……”
朱仲钧搂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
他的呼吸就在顾瑾之耳边。
那股子热流在顾瑾之的心田徜徉。
她本能就被朱仲钧的温暖诱惑,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道:“我是担心回去的路上不太平。绑架那次,我记得谭宥说过什么祭品,还说我留我活到正月。我后来让司笺去打听,果然,谭宥的那个姨娘,忌日就在正月初一。咱们当初在宫里,谭宥没法子下手。他大概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离开。”
朱仲钧松开了顾瑾之的肩头。
他站起身,沉思着什么。
“既然这样,咱们就引蛇出洞,说不定在路上还能斩杀他……”朱仲钧想了想,突然道。
可话说了一半,见顾瑾之脸色微沉,朱仲钧的话就打住了。
当初他收买蒙古死士,突袭谭宥都没有占到便宜,何况谭宥有备而来的情况下?
谭宥身强力壮,武艺高强,十个锦衣卫高手也奈何不了他,何况普通的侍卫?
他敢这么放肆,不仅仅仗着他是谭家的长孙,更是他一身的武艺。
“你又这样。”顾瑾之道,“万一不能呢?到时候你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想过吗?”
顾瑾之的话,让朱仲钧很是委屈。
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感觉有些话不说,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于是顶着道:“不管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失败的时候。因为怕失败就不去做吗?你给病人看病,难道就没有怕失败的时候?你怕失败就不去救治,放任病人自取灭亡吗?这个道理,不仅仅是你治病救人,其他方面也是说得通的。
你总是嫌我行事大胆妄为,可我成功的时候,总比失败的时候多。你光想着成功的甜头,不用承担失败的风险啊?”
顾瑾之愣了愣。
她看了眼朱仲钧有点恼怒的神色,微微低垂了眼帘。
朱仲钧便感觉自己说话有点冲,当即奔到了顾瑾之身边,把她的手拉在怀里,柔声道:“顾瑾之……”
“好。”顾瑾之猛然打断了朱仲钧的话。
朱仲钧不明。
顾瑾之却笑了笑。道:“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风险。你说得对,我从前对你的怨气太深,对你有偏见。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直没有明白过来。你说得很对,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承担风险。咱们就冒次险,反正这条命是赚回来的……”
朱仲钧只感觉心田被什么撩拨,顿时灌进了满满的暖意。
他紧紧搂住了顾瑾之。
闻着顾瑾之身上的气息,朱仲钧的眼睛陡然发涩。
顾瑾之这么一番话,让朱仲钧感动不已。
而后,他将泪意敛尽,问顾瑾之:“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怨的?”
顾瑾之的手轻轻搁在他的腰间。听到这个问题,她就抱住了朱仲钧的腰,没有回答。
朱仲钧笑了,继续追问:“或者是哪件事?”
顾瑾之抱着他腰的手。又紧了几分。她将自己紧紧贴着朱仲钧,寻找到最安全又最能保护她自尊的港湾之后,才承认说:“爱得不到回应,自然就生了怨……”
朱仲钧有点眩晕了。
顾瑾之第一次承认,她也是一直爱着朱仲钧的。
幸福砸过来太突然了。他透不过气来。
————
正月十七,天气晴朗明媚。没有风,那稀薄的日光也添了几分暖意,宛如早春降临。
迎春花悄然绽放,为被残冬肆掠的京城添了新嫩的生机。
顾瑾之和朱仲钧进宫。向太后请旨,准备回庐州去了。
太后是万般不舍,却也顾念大局,没有留朱仲钧夫妻,只是吩咐他们:“路上多带些侍卫,且要一路平顺,哀家叫你皇兄派亲卫护送你们……”
朱仲钧没有推辞,跪下道谢。
而后,他声音悲切道:“儿子这一去,要一年半载才能见到母后……”
太后心里大痛。
可话还是要说。她阻止了朱仲钧的感叹,让他起身:“规矩是祖宗定下来的。为人臣子,就要遵循法制,规矩不容更改。母后在宫里有人服侍,你安心去庐州吧。”
朱仲钧道是。
他带着顾瑾之,又去了御书房,等皇帝下朝,跟皇帝辞行。
皇帝今日下朝得晚。
两人在御书房等了一个时辰,皇帝才下朝。
顾瑾之和朱仲钧一同行礼,说了要回庐州的话。
皇帝的目光在顾瑾之脸上滑过,心里倏然有了几分怅然若失。他很不是滋味,所以沉默半晌,才道:“你们新婚,朕也该留你们多住些日子。只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成了亲就该回去,朕也不强求你们。路上多带些人,安安全全到了才好。朕派羽林卫护送你们回庐州。”
羽林卫和锦衣卫一样,也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
朱仲钧和顾瑾之都道谢。
他们俩辞别了皇帝,又回了仁寿宫,再辞太后,然后准备出宫。
在仁寿宫,顾瑾之和朱仲钧又遇着了苏嫔。
苏嫔脸色不好,比上次更消瘦了些。
顾瑾之就知道,她的病没有好。
“……小七,苏嫔这嗓子,好几个月了,仍是不见好。”太后开口道,“你上次忙,也顾不上看。如今看着哀家的面,替苏嫔把把脉。”
顾瑾之道是。
她把苏嫔请到了偏殿。
“娘娘,还是上次的诊金。”顾瑾之道,“您若是愿意,我现在就给您开了方子,解了您这病痛。”
苏嫔苦笑了下,道:“贪念真是这个世上最龌龊的东西。若不是我一时贪念起,哪里不能体会到您是在维护我,维护苏家?如今我是想通了,我不会再做无谓之想。您治好了我的病,我承您的情,上次您说的事,我也能做到,不算诊金。诊金我额外给……”
顾瑾之没想到她想通得如此之快。
可能是有人点拨她吧?
顾瑾之没有深问,让她伸出手,再次给她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