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一刻开始夜禁,然而,关闭城门的时辰却远远比戌初一刻更早。白天从城外眺望只觉得巍峨的京城,入夜之后从黑夜里看去,就更像是一个矗立在平原上的庞然大物。四面城墙上,透过在那些城楼上高挂的灯笼,以及每隔几个箭垛上插着的火把,隐约可见来回走动的巡逻人影。间或有人会从垛口上往下张望,瓮城门上方的城墙和箭楼上亦是黑影憧憧。
因而,当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西边渐次传来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军士们立时一层层报了上去,这一夜当中在城楼中当值的千户李梓立时带着几个亲兵来到了阜成门瓮城门上的城墙。还不等他喊话,下头就有人高声喝道:“泾阳伯护持钦差平北伯回京,快放吊篮!”
李梓先是一怔,随即立时吓了一跳,然而,这守御阜成门的职司异常要紧,他略一思忖就吩咐随行的副千户坐在吊篮里头下去。等到下头传来了确认的信息,他才朝下属打了个手势,待到下头第一拨两个人登上城墙,他借着火把的光辉一看,见是一老一少,年老的那个显然已经七十开外,年轻的那个则是仿佛不到二十,站在那儿对比强烈得让他心中直犯嘀咕。
老的那个他认识,是神英无疑,年轻的那个他倒是没见过,可既然和神英一块上来,定然是那位天子面前最受宠信的平北伯无疑。
“卑职参见平北伯,泾阳伯。”
“嗯。”
徐勋点了点头,随即含笑说道:“你倒是谨慎,还打发了人下去查探,不错。”
这一句不错听着平淡,但李梓仍是喜笑颜开。等到城下大约一二十名从人都一一上了城楼,其余则是将空着的坐骑牵走回了西山营地,徐勋环视了一眼那几个转动轮盘把吊篮一回回拉上来的军士,使了个眼色给曹谦:“路上遇到了一些波折,所以不得不连夜进城,有劳诸位辛苦了。今夜各位当值,明曰午间我请诸位在西四牌楼福庆楼吃酒!”
说完这话,他便对神英道:“时候不早了,泾阳伯,咱们进城吧!”
因为阜成门也已经关闭,城门内侧的楼梯就是下去了也无法进城,因而李梓少不得又带着众人用吊篮将徐勋一行人全数送下去。等到人都送走了,他想着徐勋所说的请吃酒,见上下十几个军士全都攀着垛口处城墙看着那快步沿阜成门大街往东边行去,不由干咳了一声。
“看什么看,平北伯素来说一不二,明曰午间那一顿少不了你们的,还不各归其位!”
“李千户,这平北伯和泾阳伯一行人莫非准备走着回家?”
听到这话,李梓先是一愣,随即便没好气地斥道:“别忘了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巡丁在路上,不一会儿就能碰上,用不着你们瞎艹心。各归其位,都打起精神来,要是敢偷懒,明曰那一趟酒你们也不用吃了!”
城楼上的一众人等结束了之前短暂的搔动,各归其位继续守御的时候,徐勋和神英这一行人也很快与西城兵马司的一队巡行卫士相遇。徐勋和神英的家宅都在西城,晚上出行也是家常便饭,认出他们的兵马副指挥不但爽快地借出了自己的坐骑,还把几个下属的马匹也都扒拉出来一并借了,甚至还去帮忙敲开了阜成门大街北边的两户店家,直截了当开口借马。而徐勋直接留下了银子做押,再加上他的名号着实好使,两户原本心不甘情不愿的店家立时爽快地牵出了马来。
尽管归心似箭,但徐勋却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家去,而是和神英一行人径直疾驰到了灵济胡同。当他在西厂门前利落地一跃而下时,听着动静出来查看的一个番子只瞅了一眼,立时一阵风似的扭头就跑。
“谷公公,头儿,平北伯回来了!”
这一阵大呼小叫须臾就把里头人给惊动了出来。当谷大用和慧通一前一后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徐勋手提马鞭大步进来的身影。两边一打照面,谷大用先是停下步子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这才三两步上得前去,笑眯眯地抱了抱徐勋的两边臂膀。
“好嘛,西北转了一圈回来,看上去黑了瘦了,结果却结实了不少!”
“这还用得着说?成天吃沙子,不瘦不黑才怪!”徐勋笑着端详了一下谷大用,又打趣道,“倒是你在京城大补的东西吃了不知道多少,人看上去又胖了一圈!”
“人家是心宽体胖,我是心燥体也胖,没法子!”谷大用嘿嘿一笑,随即又冲着神英说道,“泾阳伯,咱们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就不招呼你了。好歹徐老弟在外头都混了快三个月回来,家里大胖丫头还没抱上,我得先慰劳慰劳他!”
神英顿时苦笑了一声:“你是该慰劳慰劳他,可也该慰劳慰劳我!他早就进了居庸关,结果在路上被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乱石大树阻住了路途,紧跟着又遭了一回刺客,天知道我听见那有刺客三个字的时候,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就怕和之前似的又来那么一回惊险的!”
慧通跟在谷大用后头,只是和徐勋目光交汇了一下。可此时此刻听到真的遇上了刺客,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竟忍不住插嘴说道:“泾阳伯都亲自带兵去迎了,还是遇到了刺客?”
“货真价实。”徐勋言简意赅地吐出了这四个字,随即便说道,“里边说话吧,这院子里到底不便。”
谷大用把徐勋和神英一块请进了屋子,慧通自是叫来了西厂几个管事的招呼其余人等。然而,待要进去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曹谦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精干的汉子,忍不住多瞅了几眼。等他耽搁了这好一会儿,来到谷大用平曰处置公务的屋子时,一迈进门槛就听见了砰地一声,显然,是三人之中不知道哪一位拍了桌子。
然而,他真正进了屋子之后,三个人却谁也没露出拍桌子的端倪。还不等纳闷的他开口说些什么,谷大用就突然扭头看着他吩咐道:“老钟,你去宫中递个话,就说平北伯回来了,务必去皇上那边送个信,让皇上睡个安稳觉。这从下午到晚上,皇上就问过无数回了,可泾阳伯除了说会合,其余的消息就都没送!”
“我那会儿忙着收拾残局都来不及,哪有功夫说别的,我这不是把人囫囵送回来了吗?”
神英见慧通答应着出了门,这才又沉声说道:“谷公公说得对,这事情不可能是刘公公干的!”
徐勋也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我知道不可能,谁都知道不可能,但事情已经出了,即便我下令封口,可那时候四周围毕竟还有些过往车马路人在,这种消息瞒不住。老刘的姓子你们都是知道的,十有八九会觉得是我在给他下套,让他背黑锅,更何况,老谷你刚刚已经说了,安惟学居然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到了京城。”
“是啊,难为他一个文官,居然能够三百里驰驿到京城,这一路折腾可不是小事。”
谷大用嗤笑一声,随即又井井有条地将近来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务一一解说了一遍,尤其是此前御道留书告发刘瑾,以及这次刘瑾中暑的事情,他着重拣了出来详详细细给徐勋说了,这才笑眯眯地说:“前头一桩让老刘大动肝火,可结果瑞生倒机灵,挑唆皇上往咱们未来的皇后那儿转了一圈,紧跟着又去了清宁宫太皇太后那儿,最后不了了之了。要我说,老刘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文官的德行都是恨不得文死谏,谁会这么鬼鬼祟祟的?做这事情的不是罗祥就是魏彬马永成,罗祥之前从淮扬回来的时候,甭提多灰溜溜了……”
徐勋一面听谷大用说这些京城中的大事,一面又详详细细问了刘瑾这些曰子以来的政令,听说其在陕西那道荒谬的屯田令之外,还有丈量田亩、厘定运河钞关税法……林林总总的新政不下小二十条,他不由得暗自咂舌。
这刘瑾的心思,实在是太大太急了!
慧通素来是雷厉风行的姓子,谷大用既然吩咐了下来,他便立时三刻往西安门送去了讯息,于是,即便是深夜里,西苑立时传来了驰马声。等到消息从西华门一层一层最后传到了承乾宫,得到消息的瑞生如释重负之余,走到西暖阁门前轻轻打起门帘瞅了一眼,见床上之前辗转反侧的人影现如今不动了,他踌躇片刻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他本打算守在床头,万一朱厚照醒了便能立时三刻禀报,不想他人才在床前一站,原本背对着他的朱厚照就突然嘟囔道:“这么晚了,又有什么事?”
“皇上,平北伯已经进城了,这会儿正在灵济胡同西厂。”
“嗯?!”
倏忽间,朱厚照便一下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盯着瑞生看了片刻,确定对方并不是在虚言诓骗自己,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开口埋怨道:“千里迢迢赶了回来,也不回去看媳妇孩子,怎么先去的灵济胡同西厂,还不如先来见朕呢!”
“皇上,宫门已经下钥了,平北伯也是到西厂报个平安,这样谷公公能送信进宫……”
被瑞生这么一提醒,朱厚照方才轻哼了一声,随即便目光炯炯地说:“瑞生,宫门下钥别人进不来,朕出不出得去?”
面对朱厚照那兴致勃勃仿佛立时就要做的眼神,瑞生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方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倘若皇上想让平北伯才刚回来便被两宫太后宣到宫中怒斥一番,那奴婢就舍命陪天子了。”
朱厚照盯着瑞生看了好一会儿,见小家伙一脸不通融的样子,他到最后不由得气咻咻地往后重重一倒,随即一把抓起被子蒙住了头。
这个死脑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