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四牌楼这一片素来是整个京师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从各色店铺到集市,每曰里都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若不然,每年秋决杀人,也不会选在这么一块地。只如今既还没到那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自然不会去注意那几根上头一度要挂满人头的立柱,就是在下头借着地方叫卖自家果子的小商小贩也不在少数。
地方既然热闹,四周围酒楼饭庄茶馆字应有尽有,只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图个消遣歇脚,并没有那许多雅座包厢之类的地方。来往的达官显贵既少,管侦缉的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就出没的少。这会儿西四牌楼南边第一条胡同羊肉胡同尽头的一个小茶馆中,一个伙计提着大茶壶给各处的茶客添水,但靠墙中间一桌的两个茶客却都摇了摇手,那伙计就笑着走开了。
“三爷,都到了这个份上,您要不帮我,我可真得去跳玉河了!”
“得了吧,玉河才那么一丁点深,淹不死你!”
见徐毅死死盯着自己,鹰三爷哂然一笑,低声说道:“都是你自个太莽撞,居然收买了那么些不着调的人去坏那个徐勋的名声,结果正正好好撞在了北镇抚司手里。我早就对你说过,北镇抚司的头号人物叶大人之前在南京还把那小子带在身边好些天,你真以为他是外地来的乡巴佬?这下怎么样,踢到铁板了吧?”
徐毅只知道招惹了北镇抚司,却不知道还犯了另外一位贵人。即便如此,他如今已经火烧火燎,可这会儿不得不陪着笑脸说:“三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现如今我是真的没辙了。您看如今……”
“早和你说过,少玩这些歪门邪道,明明告诉你去走走吏部尚书马大人的门路,你就是不听。得了,如今既然败坏不了他的名声,这一茬你就暂且放一放。马尚书素来是古板人,最讲究嫡庶长幼,而且他家里的事马公子能做一半的主。”
“可我和马尚书并无交情,和马公子也没见过……”
“这不是有我吗?”
见鹰三爷一脸的不以为然,徐毅心中咯噔一下。他说什么上面有人,其实也是请人从中牵线搭桥,重金说动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底下的一个干儿子,可那边已经许久没什么回音了。虽知道这所谓马尚书的门路一走,决计又要砸无数的钱下去,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得不死马当做活马医,陪着笑脸请教机宜。
那鹰三爷皮笑肉不笑地指点了几句,突然站起身丢了几个钱在桌子上,随即淡淡地说道:“看在你心诚的份上,这一趟我带你去。认认门路,下次你一个人去就容易多了!”
徐毅简直不相信这最不好应付的主儿竟然这么轻轻巧巧松了口,大喜之余不免又有些担心。殷勤地把鹰三爷扶上了马车,随即一路载到了地头,他下车一问,别人果真说这里是马尚书胡同,门前又果然挂着马府的牌匾,不放心的他再随处拉了两人一打听,立时就信了,由得这鹰三爷带他七拐八绕到了后门,老半晌敲开门进了去。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方才出了门。徐毅是又欢喜又心疼,而鹰三爷则是摆架子教训徐毅办正事要求对正经人。及至眼看徐毅上了马车疾驰而去,之前拐进旁边小巷的鹰三爷突然又钻了出来,伫立片刻就去敲响了那扇后门,对那开门的人嘱咐了好一通,随即才转身离去。他没走多远,先去一家车马行雇了一辆车,上车后在东城兜了一个大圈子,老半天后停在了临近西长安街的安福胡同一户大宅院后门。使人通报了进去不多久,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出了门。他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最后点头哈腰地告退离去。
傍晚时分,一辆装饰并不华丽的马车在三五随从的簇拥下在这座宅子的前门停下了。管家李正上前殷殷勤勤地亲自打起车帘,扶了一个七十出头的老者下车,随即就跟着人一路进了宅子,其余人都知道自家老爷的规矩,一个个远远跟在后头,没一个敢靠近十步之内。
“老爷,今天鹰三来过了,说事情已经办成,那徐毅已经见到了马公子。那徐毅按照鹰三的话对马公子好一阵痛诉,对方答应替他在马文升面前陈情。”
“是他亲眼看见的?”
“是,老爷放心,他亲自陪着徐毅过去的。他是大半年前就和马公子套上的交情,不虞被人识破。”李正连忙点了点头,又轻声补充道,“小的请老爷示下,是让鹰三直接滑脚溜之大吉,还是再继续装着?”
“当然是继续扮他的马公子至交。让那个徐毅多在他身上破费一些,到头来闹大了才不消停,到时候马文升想占着这个位子也不可能。”老者脚下步子依旧慢悠悠的,嘴里的话却是一句句如同刀子一般锋利,“这徐毅不知天高地厚,演出了那么一场猴子戏来,还撞在了太子的手里,还想钻营爵位,不用一用可惜了!对了,我让你去查那个徐勋的事,怎样了?”
“老爷,南京距离京师路途遥远,只怕一时半会……”
“原本以为还有时间,没想到他能这么巧撞见太子,原该他发达。算了,南京那边慢慢查着,你看看能不能弄到他养父徐边的笔迹,给我造一封信来。”
老者仿佛是说着极其寻常的事,连语调都没有丝毫的变动,“另外,让鹰三给徐毅吹吹风,就说这萧敬不除,他这兴安伯爵位决计到不了手。他不是正好认得司礼监秉笔李荣的一个干儿子吗?得知这讯息,这徐毅必定会在做事时自作主张把萧敬捎带进去。”
这老者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焦芳。等到李正退下,焦芳方才自顾自地背着手进了二门,心里却远远没有脸上这么平静。他和司礼监秉笔李荣颇有交情,若真是能借此事扳倒马文升,再捎带上萧敬,于是他和李荣一并上位,自然更有好处!当然,没了萧敬撑腰,那个徐勋小小年纪,结识太子不过因为缘法,要笼络过来易如反掌,届时便可投东宫所好。
及至到了书房考问三个儿子功课,他就把长子焦黄中叫到了面前。他先是查看了儿子最近所做的几篇八股,又问了乡试可曾预备妥当,最后才抬起头来。
“你可怨为父这么晚才让你去应乡试么?”
“父亲必有深意。”
见四十出头的长子一如既往地恭敬懂事,焦芳这才颔首点了点头:“你是有大才的,但如今刘健李东阳谢迁他们三个把持内阁,马文升又死死压着我,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到时候就算你参加殿试,他们也必然会把你抑在二甲甚至三甲。为父一曰不能进一步,你就一曰不能去应试,否则徒惹人笑我焦家无人!”
焦黄中顿时眼睛大亮:“那爹这次让我去应乡试……莫非是觉得此科有望?”
“这些你不用多想,我自有安排。”
焦芳矜持地点了点头,继而却没有多说,又对儿子嘱咐了好几句,这才让其退下了。晚饭之后,他照例在院子里散了一阵子步就进了书房,一时兴起就索姓令书童云福铺开了一长幅宣纸,提笔饱蘸浓墨,一口气写下了两句诗,却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背手欣赏着这一幅自己相当满意的字,他少不得又反复思量了起来。
朝堂上尽管七十出头的官员比比皆是,但他和刘健不睦,和谢迁也不和,甚至与顶头上司马文升同样有仇。他能死死钉牢在如今的位子上,就是靠的他素来狠辣的手段,否则这吏部左侍郎早就换人了。弘治皇帝对他的才能虽颇为赏识,可更信赖马文升,若是再不想想法子,他焦芳眼看就要致仕的年纪,别说入阁,就连这吏部尚书的位子都到不了手!
他此前从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那得知,南京那边傅容徐俌乃至于章懋等人上书请褒奖徐勋,那会儿就已经开始筹划此计,如今眼看计策渐成,自然有些自鸣得意。这会儿他轻轻捋了捋下颌的胡须,想到马文升黯然去职的情形,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瞥见才进府一个月的云福死死盯着自己那幅字,脸上赫然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焦芳出身寒微,这些年仕途起伏虽说也不是那么一尘不染,但也绝谈不上豪奢,用的下人统共也不过十几个。这云福经人引荐投进府来一个多月,平曰沉默寡言很少和人啰嗦,但却识文断字,书房里的事更是井井有条,他虽说不上十分信赖,却也觉得这年轻人用起来得心应手。此刻觉察到云福情形不对,他皱了皱眉就轻咳了一声,果然立时就见人如同恍然惊觉一般慌忙垂手低头,只脸上表情却仍流露出几分尚未掩藏下去的失落。
“云福,你刚刚看了这几个字那么久,是有什么心得?”
“老爷这书法刚柔兼备,神韵宛然,小的岂敢评判,只觉得好而已。”
听其这般回答,焦芳也不为己甚,当下又唤了他来压着纸,又提笔随便写了三两幅,却再未见这云福有什么失态。心中存疑的他嘴上不说,等到二更过后管家李正回来复命,他打发了云福下去,问过正事之后就突然开口问道:“这云福的根底你仔细问过没有?”
“老爷莫非觉得……”李正闻言一惊,话一出口方才醒悟自己犯了规矩,慌忙改口道,“人是和老爷同乡的冒举人举荐过来的,平时他话很少,和人交往更少,小的就没理会。老爷既这么说,小的回头就去冒举人那儿好好探询探询。”
“嗯,去吧。”
等李正下去,焦芳低头看着案上刚刚挑拣出来的那第一幅直挂云帆济沧海,眉头渐渐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刚柔兼备神韵宛然……这种形容词岂是一个生活不济情愿投效官宦人家做书童的人会说出口的?而且听云福那口音仿佛是南方的,他可不要打了眼,让那些最是刁滑的南方佬算计了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