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被徐勋顶撞得一阵憋气,这会儿又被徐迢的突然到来搅和了一遭,徐大老爷不知不觉抓紧桌子的边缘,仿佛要硬生生在上头按出两三个指印来。好一阵子,他才终于是缓和了这连番打岔下的邪火,威严地再次环视了众人一回,这才冷冷盯着面前的徐勋。
“你还敢狡辩!起头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结交匪类,斗殴以致自己重伤,还惊动南城兵马司来我面前问话。哼,我们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不等徐大老爷再编排什么罪名,一脸从容的徐勋却突然插话道:“族长大伯父刚刚说为了我那一丁点小事,居然惊动了南城兵马司,不知道可有什么凭据?今天徐氏一族上上下下的族人尽皆在此,何妨去南城兵马司邀上那位朱指挥来给大家做个见证,也好看看我徐勋是贤还是不肖?”
“你……”
尽管已经做好了今天会遭遇不顺的准备,可徐大老爷万万没想到徐迢尚未发难,竟是自己最瞧不起的败家子一再挑衅,心念一转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反了你了!长辈面前,你只有听教训的份,哪里有你开口的余地!如今你爹不在,我不但是族长,也是你的尊长,当然有权教训你!来人,给我请出家法来!”
此话一出,下首顿时又是好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眼见身旁早有人去宗祠中取家法,而徐勋却依旧挺立不动,徐大老爷只觉得嘴角眼角眉角全都是一阵阵哆嗦,突然劈头盖脸地怒喝道:“你这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南城兵马司朱指挥到!”
这通报声几乎和这厉声呵斥同时响起,两股声音冲在一起,不少刚刚还看着徐大老爷的人几乎全都纷纷回头往门外瞧去,场中顿时一片混乱。尽管先头进来的徐迢亦是朝廷官员,但终究是徐氏一族的自己人,因而这会儿朱指挥这一到,徐大老爷哪怕心中再惊疑,也只能暂且丢下依旧挺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徐勋,带着三老爷四老爷和几个族老之类的尊长慌忙迎将出去,就连徐迢亦是跟着一同起身。
不一会儿,众人就簇拥了一个中年人进来。只见这人五彩妆花玄色圆领衫,乌纱皂靴,腰束一条亮银带,虽是容貌不起眼的瘦高个子,硬是被这身行头撑起了几分官威来。待到徐大老爷殷勤地请他入座时,他却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四下环顾了一眼,待看见了居中而立的徐勋,嘴角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才笑了起来。
“不用了,今天是你们徐氏宗族的家事,本司这趟来就说几句话。前些天你们家七公子被袭受伤,那伙贼人事后一哄而散,一时也没地儿找去。只南城范围之内,不少人都受过这些狗东西的害,几天之内不少人告了上来。”
朱指挥说着又顿了一顿,随即才仿佛咬文嚼字似的说:“即曰起,这事情本司会着人严密追查,总给你们徐家一个交待,不会让徐七公子被人白欺侮了。就这么一桩事,衙门还有要务,本司就不多留了!”
说完这话,朱指挥就这么淡淡地一点头,竟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这时候,他背后起头没人注意的蒋吏目方才闪了出来,却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了打算留着朱指挥再追问什么的徐大老爷,因笑道:“朱指挥说的极是,这家中的小辈受了外人欺负,原是家里长辈给做主才是,尤其是当初徐二老爷这般仗义疏财,受过他好处的人这么多,如今人不在,诸位怎么也该照应照应他留下的孤儿吧?否则,岂不是被人笑话徐氏一族连个天理道义都不讲!”
说完这话,见朱指挥已经扬长而去,蒋吏目冲着徐勋丢了个眼色,收回手就笑眯眯地一招手,跟来的几个差役立时跟上,一行人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就退得干干净净。
然而,刚刚朱指挥蒋吏目两个人的话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一个不拉地听到了。且不说徐大老爷是如何紫涨了面皮,三老爷四老爷是如何尴尬不安,就是上上下下的其他族人,也一个个都浑身不自在。
通族上下,有几个人当初没受过徐二老爷徐边的好处?
眼看朱指挥的到来和说话就犹如重重一巴掌甩在无数人的脸上,徐勋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嘲讽微笑。因而,当徐大老爷几乎得靠扶着徐动的手,这才勉强挪回了主位的时候,他不等人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说:“请教族长大伯父,侄儿这交接匪类,以至于南城兵马司找上门来的罪名,如今还做不做数?”
徐大老爷根本就没想到一直和长房合股做生意,最是亲近的朱指挥,这一次竟毫无预兆地在背后捅了自个一刀子,要说这心里七窍生烟也不为过。此时此刻,当徐勋一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只气得眼前一黑,喉头竟是涌着一股又是咸又是甜的滋味,于是这坐下来的时候不免急了些,那沉闷的声响听在别人耳中不算什么,但对他自己来说,却又是屁股下头一震,一痛之下连脸都有些抽筋了。
“孽障,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徐大老爷靠着那坚实的靠背,再加上一旁徐动搀扶着他的手微微用上了几分力气,他终于从那种极度的懊恼失望中回过神来。他甚至没注意到四周围的族人中,除却不少长房这一系的坚定拥趸,其他人都在悄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顾着把那几乎能喷火的目光从徐勋的脸上移到了徐迢的脸上。
一个无依无靠的败家子怎么可能折腾出这些,这后头定然是徐迢捣鬼!
徐大老爷自然不会一味怒视着徐迢,须臾,他就转向了那边坐立不安的徐三老爷和徐四老爷,又悄悄向旁边的徐动做了个隐秘的手势,徐动见状立刻会意地悄然而退。这时候,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徐三老爷轻咳一声站了起来,轻轻地捋了捋下颌保养得极好的那一丛黑须。
“小七交接匪类惊动官府既是没有,却有另一桩事情至今存疑。要知道,二哥的原配发妻逝世多年,二哥当初把小七抱回来的时候,只说是自己的儿子,甚至都没在族谱上留下小七母亲的名姓,这于理原本就不合。”相比刚刚徐大老爷一上来就呵斥怒骂,徐三老爷这回却是不紧不慢,口齿极其清楚,“从前二哥在也就罢了,但眼下二哥多年音讯全无,这子嗣上头便是最最要紧的,总不能让人混淆了血脉,各位说是也不是?”
若是起头一开始就丢出这话来,照之前安排好的,自是有的是人应和。但徐氏一族中会看风色的人太多了,刚刚先是徐迢姗姗来迟打了个岔,继而又是朱指挥亲自给徐勋把那罪名消了,此时此刻一众人等不得不掂量今曰的风头究竟往哪儿转。于是,徐二老爷哪怕说得有理有据,下头的应是者却稀稀拉拉,看得徐大老爷越发咬牙切齿。
好在这时候,已经有一个小厮领着一个马脸妇人上来。那马脸妇人五十出头,却身着一身窄袖花布衫子,看上去体态很有些风搔,一上前就自来熟似的含笑团团道了个万福,显见是个精明饶舌的。见着这个人上来,徐大老爷方才觉得心定了,斜睨着一旁稳若泰山的徐迢,又扫了一眼站在那儿满脸平静的徐勋,他便不疾不徐地问道:“那婆子,你是什么人?”
那马脸妇人笑吟吟又屈了屈膝:“小妇人是个稳婆,也就是大伙儿俗称的接生婆子。”
“那你这辈子接生了多少人,都能一一记得?”
“爷说笑了,过手的孩子少说也有百八十,小妇人哪里能记得这般清楚?只有十几年前的一桩事情,小妇人怎么也忘不了。一来接了小妇人过去的男人是有名乐善好施的徐二爷,二来那孕妇产后大出血,苦苦哀求请徐二爷照应她的孩子,她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会好好报答。徐二爷也真是汉子,竟是一口答应,说是会将她的孩子当成自己儿子一般抚育。”
倘若真是十几岁的少年,听到这话不说晴天霹雳,至少也是惊骇欲绝。然而,徐勋两世为人,事先又早防备了徐家使这种阴毒伎俩,这会儿站在旁边看着这场好戏,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瞥见下首的徐迢一时眉头紧皱,他甚至还有余暇轻轻冲着这位六叔点了点头。
徐大老爷却没留意徐勋,一面心中暗自得意,一面不冷不热地问道:“当初我那二弟让你去接生的孩子,身上可有什么记认?”
“呃……小妇人记得,他手肘上有一块小小的青记,这脑袋上的旋儿稍稍偏右一些。”马脸妇人只一歪头就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旋即突然又一拍巴掌道,“对了对了,徐二爷还曾经说过,这族中这一辈的孩子是力字辈,所以当着那奄奄一息的女人给襁褓中的孩子起了个名字,记得……记得起了个单名勋字,这不应该叫徐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