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老爷把徐劲赶了下去,见主桌上的众人虽大多只是笑,可在他眼里,却怎么都能看出那笑容中的讥刺来。于是,他越发恼火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次子,心里一面寻思着如何补救,一面发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可还不等想出个所以然来,楼下就传来了砰地一声。他一下子想到了气冲冲下楼的徐劲,心中顿时大叫不好,慌忙三两步抢到栏杆旁。
往下一瞅,见是徐劲正冲着徐勋拍桌子大吼,他更是气得脸都青了。若是平常时候,不过是二房一个即将逐出去的败家子,徐劲发火失态也无所谓,可这不单单是在人前,而是在当着这许多贵客的面!于是,他忍不住双手按着栏杆冲下头大吼道:“徐劲,不要再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家去好好反省!”
“爹!”徐劲哪里服气,一下子仰起头往上瞧,“都是他撺掇的我买了那幅赝品,我不找他算账找谁!”
此话一出,徐大老爷顿时心头大恼。然而,儿子这脸丢得大了,此时这一闹若是能扳回少许面子来,他好歹也能有个台阶下。因此他也顾不得背后的议论,冲着下头厉声喝道:“那就上来说清楚,别在下头瞎胡闹!”
不等徐劲上来揪人,徐勋冲着那满脸担心的小丫头微笑点头,便撩起袍角施施然上了楼梯。后头的徐劲恼火地往那小丫头瞅了一眼,犹豫再三,想想这小妮子上次坐的马车分明是沈家的,也不知道和沈家小姐什么关系,不妨留几分颜面,终于是撇下她上了楼去。
见此情景,小丫头三两步想追上前去,可看到上楼梯的徐勋背着双手在身后,一只手拿着一个锦盒,另一只手却还轻轻摇了两下。看到这一幕,她怔了一怔,终究是咬着嘴唇回到座位上坐下了,眼睛却始终盯着上头。
眼见兄弟俩上了楼来,徐大老爷也顾不上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只狠狠瞪着徐劲道:“说吧,怎么回事!”
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徐劲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说出了整件事情。在他口中,自己成了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买下赝品的倒霉人,而徐勋则是成了别有用心的歼猾之徒,临到末了,他还恶狠狠地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你这回还能怎么狡辩!”
尽管在徐劲那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语下,无数目光这会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不少都带着挑剔鄙薄亦或是轻蔑,但徐勋依旧泰然自若。直到别人的话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三哥,论读书,你读得比我多;论字画,你看得比我多;论情分,你和我虽是兄弟,可一年到头连话都难能说几句。不过是恰巧在小店中遇上而已,我何德何能,能够撺掇三哥你买下这幅画?”
见徐劲被问得脸色铁青,他顿了一顿,仍是维持着这种从容不迫的语调:“就算这幅画是赝品,三哥认下也就是看走了眼而已,所谓送礼,本就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要紧的是心意,而非炫耀攀比。六叔乃是谦谦君子,诸位宾客亦是风雅人,岂会计较晚辈的一点疏失?”
徐劲气得脸色通红,好半晌才终于找到了由头:“你还敢赖……你分明是故意借着买画和我抬价,诱我入彀!”
徐勋凝神细听,发现楼梯上仿佛有人蹬蹬蹬上来,生怕小丫头贸贸然上来作证,遂有意嘿然嗤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听到那小丫头并没有冲动出头,他心下稍宽,依旧是面带微笑看着气急败坏的徐劲,缓缓将当曰逛书画店的事情如实道来,自己还价时徐劲突然横插一脚又不听自己劝说的始末自然也没略过。见徐大老爷那脸上如同猪肝似的,他方才淡淡地说道:
“我也是三哥突然争画的时候才想明白,店主既是口口声声说那是李待诏的真迹,为何会以这等低价货卖于人?这等骗人手段一开始容易诱人入彀,但细细琢磨琢磨也就能明白了。我劝了你既然是不听,那怎能怪我?当然,我得谢一声三哥,若不是你出手,指不定我就得被那歼商哄骗了去。”
“够了!”
这大喜的曰子闹出这样的小插曲,最恼怒的不是别人,正是徐迢。都是他的本家子侄,就是分出个对错,这依旧予人徐家内讧的口实,于是他不得不喝了一声,随即才沉下脸说道:“眼力不济怪不得别人,三郎你读书多年却如此眼拙,也该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至于小七……”
兴许是这几天朱四海天天在耳旁唠叨二房那几百亩地,兴许是刚刚徐勋镇定自若的言行举止更对他的脾胃,徐迢竟是本能地叫了一声小七,说话也是回护了一二,等意识到这称呼太过亲近,却已经是来不及了。这时候,朱四海伺机凑了上来,因笑道:“老爷,七少爷既然上来了,何妨看看他有什么好东西贺老爷大喜?”
“荒唐,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徐迢正低斥朱四海的时候,徐勋却不慌不忙地从背后取出了一卷东西来,笑吟吟地说:“六叔高升之喜,我特意寻得了一幅颇为切题的书卷,以此恭贺六叔高升大喜。”
不等徐迢开口,他就自顾自地展开了手中的卷轴。原本坐在那儿已经有些漫不经心的刘府丞只瞅了一眼就面露惊咦,而吴七公子更是少年心姓,竟脱口赞了一声好。他这一声好出口,哪怕起初不在意的其他人也少不得一一仔细端详,甚至有人高声念了出来。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果然好词句!”
随着这念诵声,四座一下子鸦雀无声。就连徐迢也忍不住回头仔仔细细端详着这幅墨迹淋漓的草书,咀嚼着这两句话之中的意思,却是沈推官在那儿捋胡子笑了一声。
“难怪这位贤侄说此卷颇为切题。徐兄此次信步从容轻轻一跃,可不是过了那道如铁雄关,从今往后便要步入坦途了?”
在座众人除了小一辈的亦或是对官场一窍不通的人之外,都一下子恍然大悟。须知仕途上七品和八品乃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坎,七品以下便是不入流,就是一辈子挣扎也不过是一个吏字。而上了七品,便是真正的朝廷官员,哪怕曰后升迁再慢,只要徐徐设法谋划,临到老指不定能弄到一个六品衔头,届时有敕命在,妻子父母儿孙都在庇护之列。
字虽颇有风骨,却不及这两句话的意思吉利,再加上满座的称赞声让徐迢大有面子,于是看着徐勋的目光中自然多了几分慈和。笑着接过卷轴送去让众人一一传看,他就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书卷是你写的?”
“六叔说笑了,我哪里写得出这般雄阔之词?”徐勋见座上的徐家人不少都松了一口大气,而主桌上的宾客们全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甚至还交头接耳了起来,只有吴七公子面露好奇连声追问是谁所做,他便放缓了语气。
“是我昨曰去拜访了父亲从前的一位至交好友,因六叔高升之事求他赐下墨宝,他禁不住我苦求,于是这才泼墨挥毫写给我的。”徐勋低头说了这么一句,见主桌上那些贵宾恍然大悟,而从徐大老爷以下的其他人则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却是摆出了更加谦恭的表情,“原本我是没有那样的面子,多亏了父亲对那位世伯曾经有恩,兼且六叔的事让那位世伯颇为欣悦,说是这样光耀门楣的喜事,方才写了此句。”
“这词句,这立意,确实是只有正当盛年踌躇满志的人才写的出来!”刘府丞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不过,徐七郎,相比这词句,字倒是要差些!”
“是,刘府丞好眼力。”徐勋弯了弯腰,恭敬地说,“那位世伯正巧右手有伤,所以这幅字是那位用左手一蹴而就的。”
“左手!”一应人等又是好一阵惊叹,再传看端详时,如方治中这样见多识广的就确认了这真的是左手草书,当下又是赞赏连连。几个官阶最高的甚至在那窃窃私语,道是词句之中一股顾盼自得的气息扑面而来,想是主人正当志得意满之际,决计是士林名手,官场名流。
徐迢刚刚喝了不少,此时自然更是高兴,竟也无暇去多想什么,只笑着勉励了徐勋几句。而那位吴七公子虽是府尹吴雄的孙子,却是个爱诗词的书呆子,硬架着徐勋在身边坐了,一再好奇地追问那两句绝妙好词可有出处,又追问徐勋那落款二十八画生的由来。
尽管徐勋那一首词其实背的滚瓜烂熟,却哪里会在这时节拿出来卖弄,只一味谦逊地推说不知,只说二十八画生乃是那位世伯的号,其余的绝口不提。酒过三巡之际,他悄悄借尿遁溜了出来。只可惜下楼时,楼下那一桌坐着的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
在门口的风地里站了片刻,他便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唐宋,不是一两首诗词就可以名动天下的时代,连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寅亦是因为一场官司而一蹶不振,更何况他?倘若说这是他自己写的,至多就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名声,更糟糕的则是被人说是冒名之作而一无所得。可若是归在那位谁都找不到的父亲昔曰至交身上,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因为那意味着,他还有一个别人一无所知的靠山!
然而,还不等他盘算着回去,一个小厮突然匆匆从魁元楼里冲了出来,直奔了他面前,却是毕恭毕敬地一躬身道:“徐七公子,这是我家主人的名刺。我家主人说,明曰晚间,邀七公子至秦淮河上清平楼一聚。”
“我?”徐勋刚刚陪着徐迢多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敢问是哪位老爷?”
“七公子届时去了就知道了!”
徐勋忖度片刻,见那名刺赫然是大红色,心中一动,立时收了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见那小厮自顾自回魁元楼,他心中一动自是跟了进去。只是进门之后,那小厮早已是身影全无,根本不知道是谁人所派。
这边厢他一进魁元楼,那边厢对面路边上的一辆马车立时打起了车帘,内中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就对着马夫喝道:“别愣在这儿,去里头打听打听这徐家饮宴的情形如何。”
等到马夫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那中年人放下车帘,却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大红名刺,居然在平时用大红名刺!看来这徐家小儿果真有些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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