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零 一声爆炸
四月的马尼拉城,仿佛成了一做笼罩在阴霾中的蒸笼,厚厚的云层笼罩了整个吕宋岛,似要趁雨季结束前将所有的积攒宣泄而出,闷热潮湿令人心悸而难受。
十几公里外的甲米地,枪炮声响了整整五天,流言蜚语更是犹如时断时续的雨丝,总不给人个畅快,有人说整个甲米地都被起义军占领了,也有说西班牙大军打回来了,更有人说整个甲米地的居民,不管是吕宋人还是华人,都被西班牙人杀了个精光!
尤其是最后一个消息,让靳老头浑身直发抖,一边吩咐家人收拾东西,一边准备派侄子去联系吕宋华商总会,希望能得到些确切的消息。
他来吕宋快四十年了,从吕宋岛到三宝颜,又从三宝颜回到吕宋岛,兜了个大圈子的同时,也开了两家木材厂,成为了这一带小有名气的木材商。
要说吕宋的确是遍地是宝,尤其是常年苍翠欲滴的老林子,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的宝藏,只是这些年西班牙人征税实在是太多,利润不如从前高了。
不过远游在外,能够安安稳稳就算不错了,比起海对面的婆罗洲,在吕宋华人已经算很不错了,只是今天这种仅剩的不错似乎又随着几天大街小巷来往不绝的西班牙士兵越走越远。
靳老头已经快六十,已经是半截黄土到了脖子的人,身在南洋这片土地上,早已看透了人情世故,见多了华人被当猪狗屠宰的场面,所以当吕宋人组织起了起义军后,他不但没同情,反而想起了多年前婆罗洲的惨剧,几十万华人不就是被当地人活生生全杀了吗?
无论是当地人上位,还是西班牙人继续坐镇,对他和很多华商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原本站在他们身后的最大支柱大清朝如今已经是日薄西山,就连东北三省都给人家占了。
唯一庆幸的是如今那些土人和西班牙人还在为谁座那个位子打得不可开交,还没时间来管他们这些华商,但他也很清楚,不管是土人,还是西班牙人,无论是谁最后的获得了胜利,恐怕都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这些华商!
多少年了,自己这些身在吕宋的华人,那一次不是那些当权者讹诈的对象!
其实何止是靳老头,如今的吕宋,和他一样想法的华人比比皆是,有一些甚至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因为这大半年来的动荡已经他们深感不安。
靳老头瞄了眼大门胖请来保护家人的几位拳师,刚要回屋看看行李是不是都收拾完了,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身就见到去华商总会打听消息的侄子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已经喊道:“三叔,甲米地的吕宋人败了!三万多人全被打死,而且还说西班牙人已经把整个甲米地的人都以叛乱的罪名杀了个干净!”
“什么!”
靳老头手足都凉了,三万多吕宋义军都被杀死了?而且甲米地也被屠城!老天爷啊,那里可足有五万多人,光是华人就有几百人!还有自己的几个老朋友,难道也……!
“三叔,华商总会的林会长已经让大家立刻去商谈对策,您看?”不等侄子说完,靳老头就猛地叫了起来:“走,快走!”
靳老头急冲冲走出家门的时候,无数身在马尼拉乃至四周的华人都得到了这个骇人的消息,无数人开始涌入华商总会,希望能团结起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马尼拉的吕宋华商总会是一幢三层有着明显中国南方风格,如同广东一带笼寨屋,临近街面的一楼三十多家铺面也全都是由华人经营,它不仅见证了华商在吕宋的兴衰,也几度陷入了炮火之中。
荷兰人,英国人再到现在的西班牙人,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把这栋建筑视为了肥肉,如跗骨之蛆般盘吸在上面,抽取华人辛苦得来的财富,还美曰其名剪羊毛!
华商历来就是这跨土地上最富有的一批人,他们凭借着辛勤和汗水,一代代积攒下了惊人的财富,即便是在动乱流离的年代,也足以让很多人眼红,但在大海那边的支柱渐渐崩塌后,他们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现在的吕宋再一次动乱起来,这里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婆罗洲?
带着迷惘,恐惧和希望,华商总会门前络绎不绝,伙计甚至根本来不及招呼,只看着一位位熟悉的面庞往里冲。
直到……!
商会呢的大会场内挤满了了,八仙桌已经坐不满了,很多人都挤在了墙角里,悄声议论着几天前甲米地发生的战争的同时,眼睛都停留在了最前面那位华发斑白愁眉紧锁的商会会长身上。
四周众多亲切的闽南音不仅没能缓解他的紧张,反而使得他愈加举棋不定,都说福建人爱抱团,但其实谁又知道他们为何要抱团,作为最早踏出国门的华人,若不抱团又如何能抵御风浪呢?
但即使抱成了团,依然不能让这位号称华人首富的林会长感觉安心,因为西班牙军在甲米地的屠城不仅针对了当地人,更连哪里的数百位华人也没放过,这也预示着西班牙人的大规模报复即将展开。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开口时,一阵忙乱的脚步又让大家心揪了起来,一位出外打探消息的拳师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喊道:“林会长,不好了,陈副会长被西班牙士兵杀了,说他资助义军,全家上下百余口全部……!”
拳师的话还没说完,会长内陡然炸开了般,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要知道能够成为商会副会长,无一不是拥有广大人脉和资金之辈,连他都惨遭了毒手!这是不是预示着西班牙人要对华商动手了?
这个消息,顿时让大厅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心急的甚至已经在叫嚷着要离开吕宋,年轻一些的则表示应该集合起来去向西班牙总督抗议。
每位华商,都心焦如焚,各有主意,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忽然在此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众人纷纷扭头望去,但看到来人心头忽然全都一松。
钟文耀,大清驻小吕宋大使,几乎在场的每位华商都认识这位留洋美国的年轻人,但没等大家去打招呼,却忽然发现此刻的他看上去无比怪异,一身笔挺的洋装倒没什么,但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常打交道眼尖的几位,忽然发现,平日里被钟文耀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辫子居然没了,只戴着一顶帽子遮掩。
他剪了辫子!
所有人都被面带微笑,走进会厅一身新大阪的钟文耀惊呆了,虽然南洋华人也有剪辫,但绝大多数多保留着留辫子的传统,只不过在样子上已经不如国内那样金钱鼠尾般难看。
辫子虽然难看,但却是对祖国的寄托,但此刻大家看到了什么?一位大清国驻外大使,竟然率先剪去了辫子,要知道这如果在国内,那就是可以杀头的大罪!
“诸位,我不想说太多,我此行来这里,只想来告诉大伙一件事!”
钟文耀面带微笑环视全场,直至停留在那位会长脸上后,才继续说道:“这几天,吕宋会比较乱,我希望各位都能听从这位海队长的安排,他会负责保护各位的安全。”
见到钟文耀介绍自己,海鹞子一掀衣襟,露出了腰带里两把驳壳枪,眼里直冒星星,要放在以前这些人可都是肥羊,是自己的死对头,可如今自己也是官兵了,这些人他妈的都得受自己指挥,多爽!
“钟大使,您的意思是?”会长满脸不解的看着直舔舌头的海鹞子,问道。
“什么大使,我家钟大人如今是檀香山新华政务院驻南洋总务长。”海鹞子叉着腰,满脸兴奋:“同时也是我家公爵大人驻此的总代表!”
海鹞子刚把钟文耀这一连串的名头爆出来,大厅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咽了口口水。
“檀香山!”
“新华政务院?”
“太平洋军!”
“那个少爷!”
老天爷,他要来吕宋了!
惊诧,紧张,不解混合着某种兴奋,陡然从每个人脑中炸开。同一时刻,窗外一声更比一声高的抗议声陡然传来,响彻四野!
马尼拉郊外一个华人种植园里,
刘亨赙蹲在地上,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望着不远处那几具被大火的焦黑蜷曲的华人尸体,烟雾中一抹冷笑从他嘴角勾起。
“狗日的,畜生!”
身边,一位清理现场的战士双目通红,扭头望着刘亨赙,嘴唇上溜起一道血丝,蠕动了两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始终讲不出话。
随行而来的江天秀知道,战士不是愤怒得说不出话,也不是忙碌了一夜嗓子干哑,而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从背上枪的那刻起,他们就不再是普通人!
他们和在辽东的战友不同,这里还不是太平洋军的控制地,要在这个遍布着敌人的地方隐藏下去,那就必须要遵守纪律,学会沉默!
耐得住寂寞!
江天秀想起以前偶然一次看到夜鹰招人的要求表格里,正有这样一条他当时还不很清楚的条例,现在想来以深入敌后为主要作战手段的他们,如果都像普通人一样喜形于色藏不住自己,恐怕夜鹰也成不了太平洋军里那柄最短却最锋利的匕首。
但新组建的五师不是夜鹰,自打组建部队就目标明确,控制吕宋,保护华人!
江天秀扭过头,很想代替那位战士说出大家此时此刻的心声,但话到嘴边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计划是总参谋部制定的,还需要十天才能真正的动手,所以这种痛还必须接着忍下去!
一具具尸体被装殓进寿材,便装的战士们将它们放上了马车,长长的车队内外都挂满了白绫,这是对死者的哀悼。
“都装殓好了吗?”刘亨赙站了起来,抛下烟头用脚尖狠狠地踩灭后,才缓缓抬起头,浓眉下那双腥红的眼球中寒光一闪而没,望向了已经是五师参谋长的江天秀。
江天秀知道刘亨赙想问什么,立刻点点头:“头批抗议的人群已经组织起来了,只要等我们到场,谭望那边也会配合!”
“那就开始吧!”刘亨赙用力的点点头,猛地朝战士们一挥手:“进城!”
随着车轮徐徐向几十公里外的马尼拉城驶去,一道道电波带着命令横扫整个吕宋,潜藏在各处种植园,平日里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战士迅速集结起来,步枪被从秘密仓库被取出,手榴弹挂上了武装带,蹭亮的大炮也拖出了精心掩藏的地点,整个吕宋都沸腾起来!
第二天一早,马尼拉城外一支飘扬着白布,洒满了纸花的送葬车队缓缓进入了城门,沿途不断有华人加入车队,他们或老或小,他们衣着不一,但他们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手扶灵柩,目中含泪。
猬集在车队的人越来越多,但除了脚步和车轱辘发出的咔咔声外,整个车队都寂静无声。
随着车队向城中心驶去,所过之处的两旁站满了围观者,有外国商人,有当地人,也有其他国家在吕宋的移民,当车队最终在西班牙殖民总督府外停下时,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向逆来顺受的华人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他们想挑战西班牙人在这里的权威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在这个岛上还有数万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士兵吗?!
大队大队的西班牙士兵从各处冲到了总督府前,艳丽的军装和冰冷的枪口组成了一道红色的令人胆寒的墙壁,挡在了送葬车队前,那些围观的人都以为华人们会和以前一样在枪口的威慑下散退,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开始失望了,因为这一次每位华人眼里都冒出了火花!
“这些该死的黄皮猴子!他们想干嘛!”
波拉维夏总督撩开窗帘,一只手掩着鼻子,望着肃立在总督府外面的送葬车队,暴跳如雷!
桌子上,堆满了欢庆的酒杯,几位军官打着酒嗝,也是满脸怒气,刚刚取得了一次决定性的大捷,将全部的吕宋土人武装分子都杀光了,却没想到这些黄皮猴子又忽然来这一手,连续几日闹事抗议,他们到底想干嘛?难道不知道他们破坏了总督大人的心情吗!
“何塞,立刻派人去问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要知道这些黄皮猴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波拉维夏气恼的放下窗帘,喊道。
军官得到命令走出去的同时,波拉维夏的助手已经和他擦身而过,走进了房间:“尊敬的总督阁下,有人说要立即见您。”
“谁?”
“是那位清国的大使。”
波拉维夏皱了下眉头后,嘴角迅即勾起了一丝冷笑,他来干什么?难道要为这些华人出头?难道他以为一个整日只知道吸食鸦片的国家可以威胁堂堂西班牙王国!
虽然此时波拉维夏并不愿意去见那位清国大使,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但出于礼貌,还是答应了接见对方。
西班牙总督府的会客厅内,到处充满了文艺复兴的痕迹,简洁朴实的家具和带着异域风格的浮雕,无不显示了这个老牌帝国曾经的辉煌。
但在钟文耀眼中,西班牙已经太老了,这个大航海时代崛起的欧洲小国,如今就像他们小说中描写的那位骑着老马的堂吉诃德,虽然竭力想维持骑士精神,却因为实力不济而屡屡碰壁,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
可笑现在西班牙人还没有认清楚现实,这一代人依然在沉静在往昔的辉煌中,即便国力不济,他们的海军依然还要维持什么远东巡航制度,还要派遣数以万计的军队在吕宋大动干戈。
既然如此,就由自己放下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钟文耀眼角扫到了刚从楼上走下来的波拉维夏,嘴角的笑容乍然变硬,不等对方开口立即抗议道:“您好,总督先生,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贵国领导的军队会出现在我们华人的庄园里大肆屠杀!”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大使先生,在见到自己后会立即来个下马威,还敢大声质问自己,波拉维夏不由呆了一下,转眼就满面怒容!
什么时候,伟大的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掌管着这片土地上几百万人生死的最高长官,轮到被一位腐朽老迈,充斥着鸦片和病夫的远东三流国家的大使教训了!
波拉维夏的脸色霎时阴沉可怕,压低嗓门冷道:“大使先生,请注意你的用词!这里是菲律宾,是西班牙的菲律宾,不是你们的国家!”
“不错,正因为这里不是大清,所以我才更想知道,为什么那些军队要无缘无故的杀害我们华人!”钟文耀毫不相让:“他们不是猪狗!不是牛羊!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总督大人为什么要下令处死他们!”
钟文耀一声接一声的质问,让波拉维夏更感气恼,连他脑后已经没了那条大辫子都没注意。
被这样一个三流国家的“小丑”质问,波拉维夏刚刚取得大捷的兴奋完全消失了,连辩解也懒得做了,干脆的喝道:“对不起,作为菲律宾总督,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向你解释,我还是那句话,这里是菲律宾!”
说完,气呼呼的一扭头喊道:“来人,把他带出去!这里不欢迎他!”
很快,几个膀大腰圆的士兵就冲进了会客厅,想要强行带钟文耀离开,不过钟文耀没有给他们机会,用力的一抖身子,对着波拉维夏的背影冷笑道:“总督大人,我们华人有句话,血债就一定需要更多的鲜血偿还!”说完,大步走出了总督府。
波拉维夏的身体子啊楼梯上震了一下,回头看着钟文耀修长的背影,这才发现他的脑后已经没有那根长长的令人恶心的辫子,突然间心头升起了一种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怪异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门口荷枪实弹的士兵消散了,这里是菲律宾,这里有数万忠诚的西班牙战士!有他们在这里驻守,还能什么事情发生呢!
想到这里,波拉维夏刚放下了心,可他才刚走上楼梯,只听到轰的一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陡然传来,总督府似乎都摇晃了一下,吓得他脚下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该死的!发生了什么?谁在开炮!”
柏拉维夏咆哮着,冲上了二楼的阳台,才发现码头方向升起了两团巨大的蘑菇云,他飞速的从旁边一位将军手里接过望远镜,才发现那两艘停靠在码头上的夏威夷护航炮舰正在一点点下沉!
到底发生了什么!
柏拉维夏都快要发疯了,夏威夷的护航炮舰怎么会在马尼拉爆炸?难道是弹药库出现了事失误吗?看着久久未散的浓黑云朵,他的心头陡然升起了一丝不妙。
码头上,谭望咋咋嘴巴,看着断成两截飞速沉入水下的炮艇,舔了舔嘴唇暗道可惜。
那可是当初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虽然老了些,也不入流,但毕竟是军舰,就这么炸掉实在是有些可惜,不过它们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有没有人受伤?”
边上,早几天赶到吕宋的段飞眯起了眼睛问道。
“段老大你就放心吧,我谭望做事你还不知道,除了那几个进去搜查的西班牙士兵外,只有几个安南弄来的厨子陪了葬,妈的!一艘一吨炸药,估计连渣都凑不起来了,老子又要去找厨子了!”谭望看着段飞,粗言秽语却笑得更欢了。
“派人去西班牙人的电报站发电报,发电报时大声点!”
“就说,四月十日,西班牙士兵以抓捕暴民为借口,无故炸毁我护航编队两艘炮艇,导致了七十多位水兵死亡。”望着纷挤奔乱的马尼拉港,段飞冷冷一笑:“让李先生他们先去抗议闹一阵吧。”
“十天后,我们还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