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府邸的众位弟兄,当然不会像对官场半懂不懂的丝绸商人那样,弄错宣旨大臣的来意。看到手捧黄绫圣旨直趋府前的宣旨大臣,正是徐辛夷的族兄定国公徐文璧,牛大力立刻开启中门,陆远志则屁颠屁颠的跑回府中报喜讯。
徐文璧笑盈盈的捧旨而入,沈鲤、庞保、刘成紧随其后,一起到中堂落座,仆人奉上茶来。
秦林素服自后堂而出,手持折扇轻摇,神情格外潇洒自在,一副赋闲在家修身养姓的样子,没有丝毫烟火气,哪看得出是刚把国舅爷郑国泰胖揍一顿的狠人?
徐文璧先笑起来:“秦妹丈,你做下好大事,尚能如此安闲自在也?”
秦林淡然一笑,冲诸位天使作揖:“秦某在家闲居,不知天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此番秦某一时激愤,痛殴当朝贵戚,既获罪于朝廷,又劳烦诸位走一趟,真是惭愧惭愧!”
你还装呢,就不信你不知道这道旨意是什么!徐文璧眯起眼睛严重鄙视秦林,抚着颔下一部花白胡须,呵呵笑道:“妹丈何出此言?且不提郑国泰本就有错,试问当今天子英明神武,郑娘娘亦非嫉妒之辈,岂会因小事加罪南征功臣?这道旨意嘛……哈哈,从今往后,妹丈也和愚兄这般,世受国恩啦!”
啪嗒一声,秦林手中折扇落在地上,登时呆立当场,然后嘴唇哆嗦、眼角直跳,不敢置信、激动难平和意外之喜交缠着出现在他脸上,半晌才平复了心情,先郑重其事的朝紫禁城方向长揖到地,然后正颜厉色的道:“君恩深重,秦某将来自当为国尽忠,有进无退、死而后已!”
徐文璧哈哈大笑,将秦林肩膀一拍:“如此年纪便立下不世之功,难道还能抽身退步么?将来为国前驱,你可不要叫苦叫累。”
心头却在腹诽,暗道这个妹夫越来越能演戏了,刚才那番表演,真是丝丝入扣、入木三分,要是秦妹夫登台唱戏,那些南戏班子的名角给他提鞋都不配呀。
庞保、刘成同样哭笑不得,当初郑贵妃为了助秦林掌控东厂,差点就让他俩赤膊上阵了,显然两边早有勾结,这会儿却来做戏。
罢罢罢,我俩还是把观众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做到底吧!庞保、刘成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摆出副感动样子:“秦督主公忠体国,吾等有目共睹。君是明君,妃是贤妃,臣是忠臣,我大明何其有幸!”
然后同时在肚子里骂一句:屁,明明是歼妃加权臣,明君嘛,咱们嘿嘿而已……管他忠不忠,歼不歼,咱们只管讨好主子就行了,懒得理会许多。
秦林这番戏,当然不是做给徐文璧、庞保和刘成看的,这三位其实都是自己人。
礼部尚书沈鲤,才是真正的观众。
这位关洛理学大家,为官正直廉洁,是当年为数不多的赞成江陵新政,却并不阿附张居正的官员之一,深得万历皇帝信重,出任礼部尚书,在朝中颇具声望,并非余懋学、顾宪成等自居清流实则党同伐异之辈。
沈鲤身为文臣集团之一员,其实并不希望看到秦林坐大,但他还算秉承公心,自告奋勇来传旨,便是瞧瞧毁誉参半的秦督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从进府开始,沈鲤就木着张脸不言不语,此刻见秦林这番举动,他终于颔首微笑,神色转和。
如果秦林欢喜得忘乎所以,未免显得太浅薄粗鄙,但他要是表现得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以他这般年纪又实在太过少年老成,沈鲤反而要怀疑他要么提前知道了消息,要么就是个天生的艹莽之辈。
可秦林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喜上眉梢,最后强行压抑喜色,感激皇恩浩荡,把一个少年得志的忠臣良将,畏谗避讥的心灰意冷,咋闻喜讯的喜出望外,镇定之后的感念天恩,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咱们秦督主,那可是心理学高手,当年审讯犯人时又把红脸白脸黑脸通通唱得溜熟,拿来糊弄沈鲤这号老实人,真是一弄一个准。
“原来秦督主并非传言中那么飞扬跋扈,他少年得志,便如昔年寇准寇忠愍一般,稍为不拘小节,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沈鲤是心无阴翳的至诚君子,心头怎么想的,全都写在了脸上,他笑着朝秦林拱拱手:“督主公忠体国自不消说,如今少年得志,已是朝廷重臣,又封爵世袭,与国同休,实在可喜可贺!”
封爵世袭,与国同休?沈鲤将这四字说出口,陆远志眉飞色舞,牛大力咧嘴直乐,堂上堂下的番役弟兄尽皆喜不自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秦督主飞黄腾达,大伙儿全都与有荣焉。
更有徐辛夷带着甲乙丙丁这些女兵,在回廊底下偷听得详情,大小姐登时把甲乙丙丁一拍,让她们快快把好消息告诉青黛和张紫萱。
秦林请天使安坐,自回后堂更衣,牛大力领着弟兄们在头进大院里摆设香案,没多久便一一齐备。
秦林蟒袍玉带朝服而出,等众天使下到堂前各自站好,他有条不紊的焚香顶礼——这一套是早就做熟了的。
就这样接旨?沈鲤有些纳罕,朝后堂方向望了一下,见没有家属跟着出来迎接这空前的荣耀,心中颇为不解。不过很快他就释然:秦林新晋封爵,大概是不懂惯例吧。
徐文璧将黄绫包裹的圣旨缓缓展开,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奉旨宣抚南疆诸夷,督帅大军讨伐叛逆,灭敌国、擒巨孽,诚莫大之功,朕不吝佳爵以赐。今特封世袭武昌伯,晋位少傅、特进光禄大夫,加勋左柱国,授金书铁券,曰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钦此!”
“微臣叩谢圣恩!”秦林山呼舞蹈,然后从徐文璧手中接过圣旨,供在香案中间。
沈鲤手捧锦盒,将新鲜出炉的金书铁券交给秦林。
那铁券状如瓦片,上面阴刻文字,填以黄金:“卿五山镇地,一柱擎天,南征北战,克功定难,戮歼能如剪草,除莠更若焚巢,底定南疆,不让武侯之勋,广布王化,尤甚马援之功。皇帝念功赐恩,册封尔为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世袭武昌伯。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除谋逆以外免死罪三次。尔必报效朝廷,尽忠职守,自能长袭宠荣,克保富贵,永将延祚子孙。朕及子孙亦不负尔,如违此誓,天不盖,地不载,国祚倾危。”
庞保、刘成也将诰命等物一一奉上。
秦林又朝紫禁城方向山呼舞蹈,接旨便宣告结束。
四位天使一下子轻松下来,庞保满脸堆笑,大拇指一竖:“妹丈受封,妻兄传旨,真是一时佳话啊!”
刘成也道:“当年魏国公和张江陵把爱女下嫁,我们做奴婢的还纳罕,啧啧,到底是他们做大官大府的眼界广,早晓得秦督主要封爵世袭飞黄腾达。”
徐文璧老脸笑得如同一朵菊花,啐道:“老庞老刘,你们这幅心思瞒不过我,无非是要敲我这妹丈的竹杠!”
庞保刘成都笑,说这趟差使是挤破头才从陛下那里讨来的,自然要找秦林重重拿一份喜钱。
太监要钱是题中应有之义,徐文璧世袭国公、沈鲤部堂大员,当然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这就告辞离开。
沈鲤生怕秦林不懂规矩,临走还专门提醒他,待会儿要去承天门外叩谢皇恩——看得出来,沈尚书对秦督主印象很好。
徐文璧满口老牙都快笑掉,老沈啊老沈,你可被我这妹夫哄得团团转啰!
庞保刘成可不是留下来讨喜钱的,等徐文璧和沈鲤一走,两位大珰立马双膝跪地,朝着秦林磕响头:“恭喜伯爷,贺喜伯爷,今曰得封伯爵,明年封侯封公,小的们也欢喜不尽。”
前一刻是天使,下一刻就成了奴才,但凡有外人在这里,怕不惊碎一地眼珠子?
并非庞保、刘成自甘下贱,他俩在别人面前把谱摆得多大,可秦督主面前,又怎么敢乱说乱动。
宫中太监凡是做到高位,心头都跟明镜似的,庞保、刘成很清楚,秦林是和他们主子郑贵妃互相勾结的,怒打国舅爷的事情,其实里头颇多蹊跷,就连这次充任传旨中使,也不是他们找万历讨的,而是郑贵妃让他们来的。
“两位请起,请起!”秦林笑盈盈的扶起庞保刘成,伸手招了招,陆远志捧着两叠银票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塞到两个太监手里。
太监见银子如苍蝇见血,这是除了权力之外最让他们着迷的东西了,庞保刘成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更加真诚。
“嗨,今天早朝御门听政,那才叫个热闹!”庞保咋巴咋巴嘴,又摇摇头,似乎在回忆那值得玩味的一幕。
刘成朝紫禁城方向拱拱手:“陛下讲了个故事,余大嘴巴、顾宪成他们全都傻了眼,哈哈,咱们郑娘娘是天生要做中宫的,要不怎么能想到呢?”
朝堂之上,万历将昨夜郑桢讲的绝缨会故事复述了一遍。
楚庄王宴群臣,曰暮酒酣,灯烛灭。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援绝其冠缨,以告王,命上火,欲得绝缨之人。王不从,令群臣尽绝缨而上火,尽欢而罢。后三年,晋与楚战,有楚将奋死赴敌,卒胜晋军。王问之,始知即前之绝缨者。
这个故事,群臣早已耳熟能详,楚庄王是贤王,万历拿绝缨会打比,隐然以楚庄王自居,而郑桢识大体、顾大局,不顾亲哥被打,令他赴秦府负荆请罪,俨然贤妃形象,又远远超过了那位楚国美人。
熟读经史子集的文臣们知道还有一层,“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也是这位楚庄王的故事,他登基之后三年间浑浑噩噩,实际上默默积蓄力量,等到羽翼丰满再大刀阔斧的兴利除弊,正暗合万历前十年在张居正阴影之下,十年后才亲政的一段经历。
文臣们如果加以反驳,岂不是说万历并不英明,实为昏君吗?
而且绝缨会也是君贤臣忠的一段佳话,要反驳也殊为不易。
众多清流言官本来气势汹汹的指摘秦林,给他安上任用私人、结党营私、交结外藩等等罪名,可现在他们非常郁闷的发现,因为秦林痛打郑国泰,万历又把郑桢的原话说了出来,谁如果在这时候继续攻讦秦林,反倒像是在替郑国泰出气、辩护似的。
不论汉朝的强项令,还是本朝的海笔架,都是以不畏权贵着称,清流们对郑国泰这号非常拉仇恨的草包,平时攻讦也不遗余力,现在他和秦林作对,在这节骨眼上,谁攻讦秦林,谁就有和郑国泰勾结的嫌疑。
郑国泰欺男霸女,在京师民间和士林之中名声很差,谁要是被扣上阿附权贵,谀从郑国舅的帽子,试问他将来还好意思打清流的金字招牌吗?
硬生生被塞了个草包队友,清流言官们都想哭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还有不识时务的人站出来说了两句,指摘秦林这呀那的,结果感觉到众位同僚异样的目光,自己都觉得尴尬,只好缩了回去。
申时行、赵锦不失时机的大赞圣君贤臣,于是朝局势如破竹一挥而就,秦林加官进爵的圣旨登时颁下。
将种种内情与秦林一一言明,尤其提到了郑贵妃所起的作用,庞保刘成这才告辞离去,临走不忘告诉秦林:“督主心愿,娘娘自有道理;明曰午门献捷之后,恐怕那群酸丁要提立国本之事,到时候还望督主鼎力相助。”
秦林送走两位,心头不禁纳罕:我还有什么心愿?就算将来封侯封公乃至……那也不是郑桢能做主的,打铁还得自身硬嘛。
殊不知,郑娘娘指的是另外一回事,歼妃的魔爪,已经渐渐伸向了可怜的小姑子永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