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身穿铁甲、手持长枪的士兵,最前面一排已被河水淹到了膝盖,后面几排也踩到了水中,他们脚下把河水踩得水花四溅,目光却始终平平直视前方,没有丝毫的犹豫。
哗、哗,水花声越来越响,第一排的士兵们已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淹没到了小腹,可他们的目光依然坚定,动作没有丁点的迟缓,踏着整齐的步子继续走下去,任凭寒冷的河水淹过了小腹、淹过了肚脐、淹到了胸口……被河水冲得东倒西歪,他们就手挽手的固定身体,继续向前!
他们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不曾有半分的停顿,脚下踏着整齐的步伐,脸上带着顽强的神色,即便被河水淹没过顶,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恐怕也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终于,将台上的戚继光发来了向后转的命令。
原地转身,前排变后排,这队长枪兵又以同样的节奏,同样不慌不忙不急不缓的步伐,从河水中走了出来,走向了将台。
戚帅用兵一至于斯!饶是秦林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也极其惊讶,心道怪不得戚继光百战百胜,他把麾下士卒练到如此地步,当世谁能做他的对手?
那些从京师带来的北镇抚司官校,此时更是张口结舌,一个个看得呆了,数九寒天,沾点凉水都冷得很,何况直接走进河里去,大半个身子浸在冰凉的河水中,出来又是北风吹?戚帅麾下的兵,真是钢浇铁铸的汉子!
那队长枪兵走到了将台底下,被河水浸泡,又吹了寒风,人人冷得面色发白,紧紧咬着嘴唇,但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声呻吟。
将台之上,穿着一领打着补丁的旧战袍,外罩铁盔铁甲的戚继光,突然大声吼道:“儿郎们,冷不冷?”
底下那队长枪兵轰然回应:“不冷!当戚爷爷的兵,再冷心也热!”
“好!”戚继光运气中气,一声雷霆般的大喝:“当着秦将军,把咱们的军歌唱起来!”
长枪兵在提调官带领下,高声唱到:“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唱得不好,像娘们哼哼!”戚继光突然叫道。
士兵们的声音立刻放大了一倍:“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戚继光微微点头,又怒喝道:“还不够好,还没唱出咱边军儿郎的气势!”
声音又放大了一些,士兵们的歌声几乎有些嘶哑,却是充满了男儿豪气:“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贼奴兮,觅个封侯!”
只见官兵们唱得脸红脖子粗,头顶冒出来汗水,身上被河水浸湿的地方则白汽蒸腾,迎着扑面而来的北风,人人脸上却是涨得通红。
戚继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吩咐旗牌官挥旗调走这队枪兵,他们以整齐的队形走到校场边上,自有辅兵烧了热水、姜汤,备了干净衣服等在那里。
直到那队枪兵走了许久,秦林才叹服道:“戚帅用兵如神,果然名不虚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兵练到这般地步!”
戚金得意的把头一仰:“我家大帅爱兵如子、治军如铁,想当年初到蓟镇,北方边军将士尚有不服,大帅从南边带来亲手训练过的三千浙兵在城郊列阵,适逢倾盆大雨,大帅亲自带兵列阵,整曰粒米不进嘴、又淋着大雨,从早到晚队形纹丝不动,于是十万边军心悦诚服……”
戚继光摇摇手止住准备大吹法螺的戚金,口气谦虚:“愚兄也没别的本事,只不过和士兵同甘共苦而已。士兵淋雨愚兄也淋雨,他们刚才淌那小河,前几年的腊月间,愚兄也曾淌过几次。”
这是何等的谦虚,又是何等的自负!
身材并不高大的戚继光,像一尊钢铁的塑像站在将台之上,全身旧战袍、黑铁甲,唯独头顶火红的盔缨迎着北风飘舞,如同一团跃动的火焰!
秦林觉得此前屡次帮助戚继光,到现在都有了丰厚的回报,想了想,他问道:“现在的艹演是今年最后一次吗?再过几天,北风更盛,那就冷得更厉害了。”
“这次艹演之后,今年就平平安安过去啦,”戚继光遥望着北方,缓缓道:“最多十来天就要大雪封冻,咱们草原上的老朋友们,董狐狸、小王子图门汗、长昂、拱兔这些家伙,也要准备越冬,不可能再南下了。”
秦林笑笑:“我倒是希望他们来这里,好叫小弟一睹戚老哥指挥若定、决胜千里的风姿。”
戚金插口道:“哪能呢?董狐狸、图门汗,都被我家大帅打得闻风丧胆,他们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长官早五六年来还能看到虏骑叩关,晚三年就能看汉军出塞,偏偏今年是看不到打仗了。”
就你会吹牛!戚继光把侄儿瞪了一眼。
“这是哪位大员视察,怎么不知会咱家一声呢?”
不阴不阳的声音在台下响起。
来人是个穿绯袍的高品太监,生着张白里泛青的脸,两名年轻漂亮的小太监左右搀扶着,他穿了厚厚的貂裘,前头还要人撑着帷帐遮风,后面又是一队人马提着火炉、抱着茶壶、搬着垫了皮褥子的圈椅,总之这派头比京师的冯保都差不离了。
“梅老公啊,稀客稀客!”戚继光拱拱手,笑容满面:“今个儿是什么风把您从被窝里吹到我这校场上来啦?”
戚金低声告诉秦林:“这是监军太监梅相,是冯保的人,我家大帅才不鸟他哩。”
张居正和冯保对外保持高度一致,联盟内部又争夺主导权。
戚继光拜在张居正门下,而梅相是跟冯保的,两人就是面和心不合,因为在蓟镇并没有第三方势力需要对付,戚继光又深受张居正信重,所以对这位监军太监并不是很重视,任他捞点好处就是了,并不容许他插手军事。
梅相打量打量秦林,见他年纪轻轻就穿着三品锦衣卫服色,便知道有点来历,不过京师授了锦衣卫指挥使衔头的勋贵子弟有不少,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身为中贵的梅相便也不特别看重,目光一扫,戏谑的道:“戚帅,你就独自陪这位小将军点兵,把咱家忘在脑后了?这年轻人就是好啊,大风吹着也不怕冷,不像咱家老了,咳咳……”
既然对方提起,戚继光就一边走下将台,一边介绍道:“秦贤弟,这位梅老公是监军太监,极受司礼监冯督公青目的,梅老公,秦将军是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和冯司礼也有交情,你们二位多亲近亲近。”
“梅公公,请了!”秦林笑嘻嘻的抱了抱拳。
“你、你就是秦、秦长官,赤手格象、只身救驾的那位?”梅相突然不要人扶了,挣开两个小太监,惊疑不定的看着秦林。
秦林微微一笑:“承蒙谬赞,愧不敢当。”
嘶~~梅相倒抽一口凉气,腰都弯了几分,他是冯保嫡系,自然知道冯司礼为了这位秦爷,把自己嫡亲侄儿打得皮开肉绽,自然也知道还是这位秦爷,只身赤手挡住疯象,救了御驾,是慈圣李太后跟前的头号大红人。
和他比起来,什么中贵、什么监军太监,都是个屁呀!
“没想到,没想到秦将军这么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名动天听,将来必定是咱们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呀!”
梅相大拇指一伸,口中谀词如潮。
秦林瞧出点眉头,直截了当的问道:“我想梅公公过来,可不是为了来拍本官的马屁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本官就不打扰你们二位的军机大事。”
梅相本来是抓到个机会,想来找戚继光闹一下,看看秦林和戚继光关系似乎很好,便转过了话头:“咱家接到密报,是紧急军情,一刻也不敢耽搁,这不就来知会戚帅了。”
紧急军情?戚继光看看梅相身后有位管哨探的把总,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那把总上前跪下,禀道:“启禀大帅,小的接了飞鸽军情,本该直接报给大帅,不过半路上遇到梅公公,是他押着小的一起来……”
梅相脸上一红,干笑两声。
秦林在旁边察言观色,就知道铁定是这位监军准备拿紧急军情来借题发挥,结果看到自己在这里,又话锋一转,改变了方向。
算他识趣!
那飞鸽军情,是极其紧要的情况才发,戚继光不敢耽搁,追问把总:“到底是什么军情,速速报来!”
“燕河营参将飞鸽发来急报,青龙河突然变得浑浊,怀疑上游方向有大批人马饮水!”
桃林口是三屯营东面的重要关口,东接界岭口、山海关,西接喜峰口,往年鞑虏常选择从桃林口入寇。
有条青龙河从北往南流经桃林口,如果青龙河变得浑浊,也即说明上游草原方向有大批人马扎营饮水,这天气突然在桃林口北面出现大批人马,意味着的只有一件事:
虏骑叩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