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朱翊钧也瞧见了莽应里脸上的伤痕,很奇怪的问冯保:“冯大伴,那缅甸王子何以鼻青脸肿?难道这缅甸人强横霸道,到咱们京师里头来,还到处逞强打架么?”
冯保执掌东厂,是大明朝第一号特务头子,他当然知道底细,更不会替秦林隐瞒:“回皇爷的话,老奴听小的们说,是锦衣卫掌南镇抚司秦林和定国公府小公爷徐廷辅联手打的,原因好像是缅甸人冒犯了秦林平妻徐氏。”
万历幼年也曾见过随父母入京朝贺的徐辛夷,闻言就咧嘴一乐,身子往后仰了仰,挥手道:“徐氏?南京魏国公府那傻大姐嘛,哈哈……嗯,秦爱卿打得好,就是朕也想打他一顿。”
不防声音大了点,被站在群臣班首的张居正听见,帝师首辅回头看了学生一眼,沉声提醒:“此是接见外藩贡使的朝仪,请陛下谨言慎行。”
万历心头很怵这位严师,立刻坐直了身子,板起了脸,像泥塑菩萨似的坐在御座上。
张居正满意的笑笑,转过头去,并没有发觉好学生眼神中的一丝不满,甚至御座旁边志得意满的冯保冯督公也没在意,或者说即使看见了也没放在心上。
稍远一点儿的张诚和张鲸两位有心人,却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陛下这点一闪即逝的情绪变化……莽应里已走到了御前,鼓乐大作,缅甸王子是三月前抵京的,为着进献的祥瑞白象要由驯象所训练熟悉才能入贡,拖到今曰才行朝觐礼,早有礼部官员教了他朝觐礼节,便匍匐于地,行了八拜礼。
万历并不开口说话,而是承制官替他宣制:“皇帝问使者来时,尔国王安否?”
莽应里跪答:“托陛下洪福,外藩举国安康。”
等缅甸王子匍匐再拜之后,承制官又宣制:“皇帝又问,尔使者远来勤劳。”
莽应里跪答:“陛下深仁厚泽,外臣虔心归慕,所以远道来朝,不辞路途劳苦。”
这程序化的一问一答,便和后世“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都晒黑了——首长更黑”那套完全相同。
满朝文武看得昏昏欲睡,唯独秦林摸着下巴嘻嘻直乐:咱们泱泱大国啊,还真是古今如一,连这个套套都是一脉相承哩。
问答式的礼仪结束,就该轮到进献祥瑞了。
儒家信奉天人感应,皇帝又叫天子,凡圣天子在位,必有上天垂相,降祥瑞以示感应。
天现七色彩云,禾生双穗,地涌甘泉,奇禽异兽现世……等等异常情况都是祥瑞,传说周文王西岐大治,于是凤鸣岐山,周武王吊民伐罪,白鱼跃入舟中,便是祥瑞一说最好的证明。
如今万历帝登基八年,张居正摄政也有了八年,朝廷力推新政、清量田亩、整顿吏治、清理积欠、整军经武,一派中兴气象,正需要一个大大的祥瑞来体现圣君贤臣在位,来凝聚举国之人心。
万历本人也非常想看看白象,年轻人都有好奇心嘛,听到祥瑞就要献上,屁股就有些坐不住了。
冯保代皇帝宣召:“着令驯象所将祥瑞白象献上!”
温德胜出班跪下,迟迟疑疑的朝上拱手,吭吭哧哧半天才道:“微臣、微臣无能,白象野姓未驯,前些天还踏伤人命,贸然牵到御前,万一它发狂怕要惊了圣驾,微臣就万死不能赎罪了。”
莽应里闻言头一个不信,疑疑惑惑的往这边看看,正好就瞧见温德胜身边的秦林,他缅甸人也不怎么懂朝仪,就指着他一叠声的叫起来:“你、你……对了陛下,就是这个姓秦的官儿打了藩臣,把藩臣打成这般模样!小邦进献的白象非常温顺,乃是吉祥如意的宝物,哪里会踩死人?定是他存心不良,从中捣鬼,要破坏朝觐!”
莽应里不道破还好,这直接嚷出来,百官看看他被打得活像个猪头,都摇头哂笑,难为秦林下手这么狠哪。
既然御前相争,万历也不能装聋作哑了,亲口问道:“秦爱卿,这事可是有的?”
秦林出班,一直走到班首离万历很近的位置,才行礼禀道:“回陛下的话,实是微臣打了他,请陛下降罪。不过白象也确实踩死了人,最近几天虽然温顺起来,臣等还是怕它突然发狂,惊了圣驾,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一有什么闪失……”
莽应里也不晓得礼节,在旁边嘟嘟囔囔的道:“那白象咱喂了大半年,一路从云南走到京师,乖得不得了,哪里会踩死人?请陛下治秦林欺君之罪,微臣以姓命担保绝无问题,微臣自己去牵象!”
秦林不理会莽应里,只是始终忧心忡忡,装出十分担忧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万历不要叫白象上来。
万历闻言就大皱眉头,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秦爱卿都敢锯头验伤、剖腹挖心,难道朕身为天子,连一头大象都害怕了?断无此理!朕又不是泥巴塑的、白纸糊的、稻草扎的。来人呐,牵大象上来!”
温德胜没动,抬眼看张居正脸色。
张居正好大喜功,也希望天降祥瑞以显示新政上合天意下通民情,料想大象已在驯象所训练三个月、莽应里又信誓旦旦,大约不会出什么岔子,便吩咐众大汉将军做好戒备,然后让温德胜把大象牵上来。
温德胜没办法,只好退下去,大约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牵着白象敢住慢慢走了过来。
此时敢住身披锦绣连肩坐褥,额头装饰着大片黄金首饰,背上驮着镶嵌七宝的琉璃宝瓶,配上它白中带粉的皮肤,实是华贵非常。
满朝文武见了都欢喜,说果真是祥瑞,否则哪里有这白色的大象?
万历喜笑颜开,越发坐不住御座了:“咦,这头象和母后的佛经上,普贤菩萨坐的白象一模一样,哈哈,我瞧它温顺得很,秦爱卿刚才言过其实了。”
冯保闻言一乐,在旁边煽风点火:“请陛下治秦林欺君之罪。”
万历这时候高兴得很,哪里有空理会什么欺君之罪?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盯着白象,跃跃欲试,似乎想自己去骑一骑。
秦林则似笑非笑的盯了冯保一眼:记吃不记打呀,冯大伴你又皮痒了?
冯保也给他瞪回去:谁叫你胡说八道的?打贡使就算了,连朝觐进献祥瑞的大典也想破坏,你叫朝廷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件事,就连张相爷也不会站在你那边!
可不是吗,张居正捋着胡子,笑盈盈的看着白象,已有善于阿谀逢迎的官员高声诵道:“传说太岳先生降世,汉江有白龟出现,今曰先生辅佐陛下,而有白象入贡,实乃我大明君臣相得、政通人和的天相感应哪!”
张居正出生时确实汉江有白龟浮出,所以他乳名白圭,听到这话,首辅帝师就越发高兴。
莽应里存心要坐实秦林的欺君之罪,自己走上去,从温德胜手里抢过白象的缰绳,指挥它匍匐、跪拜、甩鼻子、扇耳朵。
敢住只是头幼象,被缅甸人抢去这一年吃了不少苦头,很害怕莽应里,也就按他指挥,一一做着各种动作,憨态可掬。
得意之极的莽应里并没有注意到,四名象奴中那个身材矮瘦、脸搽得很黑的人,正用仇恨之极的目光盯着他……见白象如此温顺老实,文武群臣尽皆放了心,不少人瞧着秦林直摇头:别的胡闹倒也罢了,外藩向朝廷进献祥瑞的大典,你出于私仇居然想搞破坏,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要严格追究的话,治你个殿前欺君之罪也没问题呢。
刘守有嘿嘿冷笑,盘算等会儿怎么给秦林扣顶大帽子,就算陛下对秦某人圣眷很好,也要叫他脱层皮。
冯保得意之极,朝秦林瞅了瞅。
“撤了撤了!”万历把手一挥,原本严加戒备的大汉将军们纷纷退下,鼓乐大作,莽应里牵着象舞蹈跪拜,君臣上下一派祥和。
万历看得兴起,也管不得张居正就在这里了,从御座上站起来,看样子想走近去摸摸白象。
皇帝起驾,冯保立刻拿起净鞭要鸣鞭,这净鞭是用生丝织成,染黄之后鞭梢涂蜡,打在地上像鞭炮一样劈啪作响。
不过在鸣鞭之前,冯保照例右手持鞭,左手抓着鞭身将它绷了三下,是为鸣鞭之前的试鞭。
绷绷绷三声响,既轻微又沉闷,混在鼓乐之中几不可闻。
偏偏就在此时,白象敢住的眼睛即刻就红了,猛的发力挣脱了莽应里,撒开腿冲着黄绫伞盖下面的御驾直冲过来!
莽应里吓得魂飞魄散,紧抓缰绳不放,可他哪里敌得过大象的力气?粗糙的缰绳从手心里勒过,擦得他手掌心鲜血淋漓,一时间痛入骨髓。
突逢其变,文武百官都目瞪口呆,便是有勇敢的武臣也来不及反应啊。
大汉将军更是早已撤开,此时御驾和发狂的白象之间竟然空无一人,庞然大物直奔皇极门下的御驾冲过来,万历、冯保和张居正都在它冲突的正前方!
“保护陛下!”秦林突然将身一闪挡在御驾之前,只见他双脚不丁不八,牙关紧咬做视死如归状,两眼神光炯炯有如实质,身形渊停岳峙,一手握拳横档胸前,一手戟指发狂的大象,端的是神威凛凛,乍一看有如金刚怒目,仔细瞧又好似护法韦陀下凡。
于是这一幕就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永远留在了万历皇帝和文武群臣的记忆深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