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侦破的首要两个重点,就是确认死者身份和死因。
秦林见胖子在遍地积水和瓦砾的小院里头不好施展,就让亲兵扯来块白被单,将焦尸放在上头,抬到院子外面干净的地方放下。
可怜张小阳两次呕吐,胃里吐得只剩下酸水,正躲在边上休息吧,赶上秦林又让亲兵把焦尸抬了出来,再一次把他唬得眼睛发直。
“咱家、咱家要去解手,曾侍郎、秦长官,待会儿再见,”张小阳白着一张脸,赶紧尿遁了。
刚才赵师臣一直被秦林阻拦进不去院子,心头怀恨,听秦林说还要查证死者死因和身份,不禁冷笑:“死者在刘师爷住的院子里头,身长也能合上,难道还会是别的人?再者,这人是烧死的,咱们有目共睹,难道秦钦差还会以为他是淹死的不成?”
说完,赵师臣自以为得意,还要咋着豺狼嗓门干笑两声。
秦林半天不说话,似笑非笑的把赵师臣盯着,两道森寒的目光把他盯得心头直发毛,最后才慢悠悠的道:“谁说火场中找到的焦尸就一定是烧死的,也许是死后焚尸呢?至于这人的身份嘛,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否则就算赵先生不担心,杨总督也免不了心怀忐忑吧。”
杨兆和赵师臣被狠狠刺了一下,俗话说做贼心虚,就有几分不自在起来,讪讪的干笑,却是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虽然案情分析和死者身长都和刘良辅吻合,但是秦林在侦破过程中从来严谨务实,有直接物证就绝不采用间接推论,无论如何都要查证落实才能采信。
曾省吾瞧着焦尸直皱眉头:“不但五官已经损坏,体表就算有什么黑痣、伤疤也瞧不出来了,怎么验证是否刘良辅呢?”
验证的办法多得很!
换做以前,秦林验证这种焦尸的办法至少有七八种,比如查死者的牙医记录,对比尸体嘴里的牙齿,比如取尸体深处还没烧坏的人体组织,验证dna……但他现在不可能有专业的牙医记录,更没有dna检测仪器,怎么查明死者身份呢?
秦林有更简单更聪明的办法。
“胖子,把焦尸的肚子剖开,看看胃内容物,”秦林直截了当的下达命令。
开膛破肚的本事,陆远志从小看老爹杀猪都习惯了,这两年跟着秦林更是习以为常,立刻遵令用刀子剖开了焦尸的肚子,划开胃囊检查。
焦尸搬出来的时候,胆子稍小一点的人就跑得老远了,比如张小阳;戚继光、戚金是战场上流血杀人见多了的,当然不怕,可看见陆胖子把尸首胃囊剖开检查里面食物的一幕,也禁不住直犯恶心。
秦林和他手下,都是胆子生毛的狠角色啊!
胖子看了看,立刻大声报告:“秦哥,尸体的胃内容物有霉干菜、霉豆腐等物,食物基本都在胃中,肠道是空的。”
“果然是刘良辅,”徐文长点点头:“老头子请他吃的绍兴霉干菜烧肉、霉豆腐,这些玩意儿在密云是没得卖的。”
秦林则不仅确认了死者的身份,由此还知道了死亡时间。
人分泌的消化液会溶解食物,胃肠道的蠕动则会把食物向下运送,而这两种消化机能都会在死亡之后立刻停止,于是由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和进入肠道的情况,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他最后一顿饭有多久。
结合刘良辅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他生前的消化功能大概在一般程度,如果在胃里发现的饭粒、蔬菜和肉食纤维比较完整,有少量食物进入十二指肠,就可以确定在进食后一到两个遇害;如果食物已消化成为乳糜状,食物已进入大肠,甚至胃基本排空,则可把死亡时间认定在餐后四到六个小时。
而陆远志剖开的焦尸,胃内容物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基本没有变成乳糜状,十二指肠内没有食物,便可认定他在饭后半个小时左右遇害。
算算徐文长吃完饭告辞离开,到这座院子燃起大火,中间差不多相隔半个小时的样子,那么就可以断定刘良辅就是在火起前后死亡的。
秦林把这些讲完,曾省吾、戚继光听得十分专心,杨兆和赵师臣脸上不以为然,心头却暗生惧意,实没想到秦林断案如此厉害,互相看了看,眼神中都有些隐藏的害怕……“既然确实是死在火起前后,是否就能断定实是火焚而死?”曾省吾虚心的问道。
秦林笑笑:“既然尸体在这里,我们还是让它自己说话,告诉我们真相吧!”
让尸体说话?
虽是白昼,但北风吹得人遍体生寒,瞧着这具全身焦黑碳化、张开黑洞洞的嘴巴、无比恐怖的焦尸,人们禁不住心头打鼓。
受害者临终的怨念,仿佛封禁于尸体之中,只有秦林能够打破阴阳之间的间隔,倾听他们的申诉。
他命令陆胖子把焦尸的胸腔剖开,顿时肺脏和呼吸道就暴露出来。
死者的呼吸道内,充斥着黑色的碳粉,这是生前烧死的直接证据,而肺泡更是肿胀破裂,呈现明显的“呼吸道热综合征”——人生前吸入高温气体,导致呼吸道灼伤的现象。
至此死者身份、死因、死亡时间都已大白于天下,案情得到了进一步的明确:刘良辅在和徐文长吃饭后大约半个小时,在所居小院的室内,因火灾而活活烧死。
杨兆和赵师臣本以为秦林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听到这里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看样子事情的进展完全还在他们控制的范围之内。
赵师臣一阵冷笑:“哈哈哈,秦钦差所说,全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一开始找到焦尸,难道有人说不是刘良辅吗?眼见火光冲天,谁又否认他是被活活烧死的呢?”
是啊,曾省吾也迷惑不解的看了看秦林,目前看起来,好像他做的事情对查案的帮助并不大。
真的不大吗?
秦林微微一笑:“既然咱们确定刘良辅是被活活烧死的,而不是先就被人杀害再焚尸,那么这里就是他死亡的第一现场,并且从火起到他死亡,必定有一个时间间隔,明知必死无疑的刘良辅,会不会……”
“给咱们留下死亡讯息!”曾省吾、戚继光、陆胖子同时把大腿一拍,恍然大悟。
杨兆和赵师臣则对视一眼,两个人的心脏砰砰乱跳,神色变了几变。
赵师臣想了一阵,靠拢过去,压低了声音:“不可能,房中并无纸笔——就有也和底账一起烧成灰了,刘良辅又被咱们用容易烧毁的绸带绑住手脚,他还能留下什么字句不成?”
杨兆点点头,稍微定下了心,确实如赵师臣所言,他们的布置相当周密,哪有可能被秦林轻易找到问题?
像前面秦林查死者身份、死亡时间、死因,手法固然精妙至极,可还不是没有找到半点证据?到现在也只能证明刘良辅是被火烧死的嘛!
“让他查,老夫谅他查不出什么,哼哼……”杨兆阴沉着脸,又道:“老夫身荷边防重任,位列朝廷大员,找不到证据,看他胆敢污蔑老夫?”
陆胖子本来挺兴奋的,觉得破案的曙光就在眼前,可看到那一堆烧成灰烬的瓦砾,也不禁挠头:“秦哥呀,就算刘良辅留下什么死亡讯息,也早被烧成灰了,咱们还怎么弄啊。”
“胆大心细、严谨周密,办案没有巧办法,就是这八个字而已,”秦林说着,慢慢打量着瓦砾堆。
刘良辅固然不像赵师臣凶残毒辣,但也是个极其狡猾的绍兴师爷,他如果明知必死,会心甘情愿的上路吗?
从情理推断,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以帮助侦破人员替自己报仇雪恨。
秦林想了一阵,吩咐亲兵校尉们把瓦砾堆清理出来,是砸下来的屋顶砖瓦就不管,搬到旁边堆着,但室内的各种摆设就不要动,放在原处。
这时候积水也流走了,清理工作便轻松了些,校尉们小心翼翼的用手搬着各种东西,按照秦林的指挥清理现场。
人多力量大,没多久就把现场清理出来了,砖瓦等物被搬开,只剩下桌子、椅子、箱笼、杯盘、脸盆等物的残迹和碎片,按照本来的位置摆在地上。
秦林又询问发现尸首的校尉,再结合自己的记忆,从法医工具包里拿出石灰往地上撒。
这是做什么,拿石灰消减尸毒?
当然不是,石灰从秦林指缝中流出,洒在地上就成了人体轮廓,不一会儿就现出一个人蜷手蜷脚侧躺在地上的情形,头手脚等部位清晰可辨。
“分毫不差,找到时尸体就是这个样子!”亲兵校尉叫起来。
原来秦林用石灰把刘良辅的尸体姿态画出来了,再结合地上各种室内摆设的残迹碎片,便复原了火起之前这间房子里头的情形。
众人看看,只见桌子位置叠着酒杯、饭碗的残片,意思是原本放在桌子上的,又有一个盘子摔在旁边地上,很靠近刘良辅尸体的头部,洗脸盆则重叠在木架子灰烬的位置,当然是说本来搁在架子上……秦林请徐文长仔细思量有什么与他跟刘良辅喝酒吃饭时不一样。
“好像,都没什么改变啊?”徐文长抓着花白的头发:“除了那摔碎的盘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