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白天在衙门出工不出力,晚上回家和徐辛夷则是出工又出力,京师寒冷的冬季,在他俩却是温暖如春。
眼看年关将近,京师从紫禁城挂起的大红宫灯,一直到正阳门外市井百姓居住的南城飘满腊肉香味,通通透着股过年的喜气儿,衙门里头也人心浮动,没多大心思正经办公了。
本以为一年到头就这么顺顺当当的过去,不大会有别的什么,没曾想你不去惹事儿,偏有事儿找上门。
腊月二十九这天,找上门来的是宛平县令黄嘉善。
黄嘉善是山东即墨人,万历五年丁丑科三甲二十四名,赐同进士出身,这名次进不了翰林院,放了河南叶县知县。
在任上他严格执行“一条鞭法”的规定,勘查户口,重新丈量土地,惩罚隐瞒土地、偷漏税赋的土豪劣绅,减轻农民的负担,声名卓着。
正巧秦林在兴国州因江上浮尸为引,查出清丈田亩中官绅勾结的大弊案,张居正为之震怒,将涉案官绅一概严惩,正好又看到黄嘉善在河南叶县执行新政得力,便提拔他到京师宛平县做了知县。
河南叶县的县令是七品,京师宛平、大兴两个知县因为附都,所以是正六品,黄嘉善这就算升官了,不过京师冠盖如云、达官显贵极多,这附都的知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这不,大汉将军打死了百姓,黄知县也只好往南镇抚司走一遭了,早听说京师之中厂卫横行不法,黄嘉善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回强项令,就算丢掉官职,也要替治下百姓伸冤做主——再者,早听说现掌南衙的秦林为官公正廉明,想必定能秉公执法。
黄嘉善带着仆从来到大明门西面、江米巷的锦衣卫衙门,说明原委。
本卫军士犯法正该南镇抚司管辖,校尉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说代掌南衙秦指挥有请。
黄嘉善本来准备了万种道理千般说词,可见到秦林之后他怔了怔,气咻咻的转身就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欺人太甚,早知厂卫鹰犬横行,也不能这么糊弄我呀!本官三甲出身,好歹也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竟受这群武夫所欺……”
秦林反而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使个眼色,牛大力抢上两步抓住黄嘉善的领子:“县太爷,既然要见我家长官,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黄嘉善走得急,牛大力力气又大,刺啦一声响,葵花色圆领从领口被扯破,露出半边脖子。
“岂有此理,黄某未曾犯国法,你们竟敢私逮朝廷命官?”黄嘉善急得暴跳如雷,唾沫星子狂喷,无奈被牛大力紧紧拉住,挣扎不开。
牛大力唱了黑脸,陆远志就来唱红脸,作好作歹的解劝:“黄县令,我家长官是最讲道理的,连慈圣李娘娘也赞他是位少年英雄,你有什么事啊,只要有道理,我家长官是一定从谏如流的。”
黄嘉善听到胖子说李娘娘赞秦林是少年英雄,就愣了一愣,回身颇为怀疑的看看秦林,疑疑惑惑的道:“这、这位小哥,果真是锦衣卫掌南镇抚司,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秦林秦长官?没骗我?”
胖子和牛大力顿时明白了黄县令转身就走的原因,两个人忍不住低着头嘿嘿直乐。
年轻不是我的错……秦林无奈的摸了摸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洪指挥:“如果本官有洪老哥这么一部胡子,想必黄县令就不会错认了。”
洪指挥慌得连连拱手:“有志不在年高,无能空活百岁。秦长官年轻虽轻,见识本领都胜过下官无数倍。”
黄嘉善锐意新政,与别的迂腐文官不同,案情刑名、兵法韬略都有涉猎,也曾饶有兴致的听人说起过秦林事迹,只是所知不多,晓得他迭破大案要案,出海招抚,替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由此便以为他定是精明强干的中年官员,却没想到如此年轻。
知道是自己闹了笑话,黄嘉善好生尴尬,拱手施礼道:“有眼不识泰山,是下官鄙薄了,秦长官恕罪。”
见这黄县令为人爽快,谈吐颇有磊落之气,秦林便不介意的摇摇手,开个玩笑:“无妨,不怪黄父母认错,要怪也是怪本官长相不够老成。”
宾主落座,黄嘉善是个急姓子,也没多寒暄就说了:“贵衙门有位大汉将军,在下官辖地打死了人,下官既为一方守牧,便少不得要替百姓做主。这锦衣官校犯法,该贵卫南衙处置,人犯现押在弊衙门里头,还请秦长官秉公发落。”
锦衣卫的职权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后一项尤为重要,包括了查究歼党恶逆、刺探敌[***]情、间谍和反间谍等工作,也是锦衣卫衙门的主要业务。
但前面一项也没有丢掉,负责执行的就是锦衣卫所属的一千五百名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乃明朝殿廷卫士的称号,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将军,其设置是“取身材高大者为殿廷卫士,以资壮观”,说白了就是皇帝朝会上的摆设、背景、舞台道具,专门打酱油的群众演员,实际地位连普通校尉都不如——校尉还有上街侦查缉捕的权力,大汉将军就只能在朝会时充当布景,纯粹的样子货。
这次打死人的大汉将军叫做陈铭豪,为着争田土的事情,把一位帐房先生几拳头打死了,被捕快捉住捆到宛平县衙,所以黄嘉善到南衙来要秦林秉公断案,好给百姓一个交待。
听完原委,秦林思忖着,皱了皱眉头。
洪指挥以为是秦林晓不得成例,就附到他耳边低声道:“这种事情,一般就是交当地官府查办,案卷报到咱们南衙,长官刷阅之后发经历司,将那犯罪的军士勾销名籍,任地方官府发落就是了。”
别的属官也连连点头,眼看着就要过年,谁愿意在这时候横生枝节?那大汉将军既殴杀人命,该坐牢该杀头都由他自己承担吧!
秦林却摇了摇头,问道:“黄县令,那姓陈的既是大汉将军,身材定是魁梧有力了,你看与我这牛兄弟相比怎样?”
黄嘉善看了看牛大力,摇头道:“没这么高、没这么壮,但也算很长大的一条汉子了。”
秦林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据我所知,大汉将军并没有什么权柄、势力,这京师之中藏龙卧虎,小小大汉将军怎么就敢在天子脚下殴杀人命?既是一条大汉,杀人之后为何不逃,为何轻易被贵衙门的捕快捉住?黄县令,贵衙的捕快,可曾报了伤损么?”
黄嘉善怔了一怔,被秦林点着他立刻想起来,衙门里头那些捕快是最歼猾的,去捉拿贼人,稍微蹭到点儿油皮,都要大张旗鼓的报伤、请恤、请汤药银子,这次捉拿那么大条汉子,居然没有捕快报伤,实在大反常态。
秦林笑着站起来:“本官不晓得的案子,也他管不着,可既然撞到本官手上,总要查他个明明白白。”
黄嘉善见秦林有意亲自跑一趟,心头又喜又忧,因他审阴断阳的名声而高兴,又担心他护着本卫军士,叫百姓受屈。
见自家长官要查案,陆远志立马把装各色法医器具的生牛皮包带上,牛大力则牵来踏雪乌骓,带了十名亲兵校尉,洪指挥则留守本衙。
从衙门出来,众人却为黄县令小小的吃了一惊:身为六品文官、附都的宛平县令,黄嘉善没有像大多数文官那样乘轿,而是骑了一匹马。
京师里头,武官乘轿的都有不少了,稍微有个三四十岁就借口身带战伤,公然舍马乘轿,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官乘轿还少,所以上次冯邦宁坐轿子,秦林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文官就更不消说,一个个不管年轻年老,都是坐轿子,秦林到京这么久,这才是头一次看见骑马的文官呢。
黄嘉善早已习惯了同僚的诧异,红着脸儿有点不好意思:“下官少年时痴心妄想,总要在边塞上去立功报国,做个‘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文武双全的角色,所以至今还骑马,以致常被同僚取笑。”
秦林一竖大拇指:“好啊,若是我大明朝的官儿都有黄老哥这般心肠,早就天下大治了。”
既然大伙儿都骑马,速度就快了,众锦衣校尉开路,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没多久就到了宛平县衙门。
在大牢里头,秦林见到了打死人的陈铭豪,这位大汉将军生得豹头环眼,身量虽不及牛大力,也足够魁梧雄壮了。
看见本卫掌南衙的长官来了,陈铭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脑袋在大牢的地上磕得砰砰响:“总是小的不合殴杀那麻师爷,还劳动了长官的大驾……小的该死,小的认罪服法。”
好嘛,这才叫老实呢,还不待秦林开口问,就自己先坦白从宽了!
秦林不禁心头好笑,若是天底下的罪犯都像陈铭豪这样不打自招,见着官儿就先供认不讳,那自己也不必写什么法医学着作了。
“这、这人自己都认罪了,好像咱们……”陆胖子凑上来,瞧着秦林脸色,试探问着。
陈铭豪还在自怨自艾:“悔不该啊,只那么轻往他头上拍了一下,本说只伤到油皮,哪晓得三个时辰后就死了,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秦林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立刻命令把详细案卷和证人都勾取来,此案要详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