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封舟被拖回了杭州码头,与此同时,大批水师兵丁奉命赶来,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前几天还目睹封舟出航,今天又看到它被拖回来,人人心头纳罕,等尸体一具接一具的从船里抬出来,立时便有人纵声大哭,更多的人则撒腿飞跑,往出海船工的家中报信。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数百名船工家属聚在码头上,凄惨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兵丁放他们进去认尸,看见几天前还活生生的父兄、儿孙变作了冷冰冰的尸体,百姓们伏尸痛哭,一时间风残云愁,连杭州湾的海浪也作悲声。
闻讯赶来的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两位,瞧着这么多尸首也傻了眼,龚勉还强作镇定,但手脚都在发抖,那姚道嵋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愁眉苦脸的扯自己头发:“天哪,姚某定是九世作恶,才遇到今天这一出!”
布政使李嗣贤捋着胡须,神情那叫个悲天悯人,颤声嗟叹道:“朝廷命本官守牧一方,治下子民却遭此毒手,本官若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上何以报君王之恩,下何以对黎民之信?”
说着他目视金樱姬、秦林,目光灼灼有愤然之色,这一番炉火纯青的表演,就算搬到戏台子上也能得几声叫好的。
哪知一山更有一山高,刘体道左手将大袖往下一甩,右手食中二指捏着剑诀横在胸前,虎目含泪、语带金石之音:“本官奉朝廷明旨代天巡狩,出京时耿二先生便言道‘吾辈以气节砥砺天下,当效法董狐直笔不讳与弹劾歼相之杨继盛,官可弃、血可流、头可断,而节不可折’!
今阉竖凌虐厂卫横行,纵容歼险之徒杀我天使、害我百姓,刘某头顶天、脚履地,誓与其党不共戴天!此次若不能伸张正义,刘某不惜一死,定要抬棺死谏!”
我靠,抬棺死谏?老兄未免太入戏了吧?龚勉和姚道嵋都把舌头一吐,暗道这刘巡按只怕是海上吹的风大,有点外感风邪痰迷心窍了,须得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李嗣贤却感动莫名,连声赞刘巡按实乃孤高耿介之臣,只是不必做得这么极端,留着有用之身将来为国出力嘛。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刘体道双目炯炯遥望天边浮云,面容是那么的慷慨激昂,正午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百姓们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个顶礼膜拜:“好官、青天大老爷啊!”
“就和戏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模一样呀……”
“不准笑!”
最后这句是秦林叮嘱身边使劲儿捂住小腹的金樱姬,因为金长官已经憋笑憋得快要忍不住了。
可回想起昨夜的情形,秦林也觉得好笑,堂堂八府巡按跪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仅仅是耿定向的一封信就压垮了他的脊梁,为了保住官位和名声愿意出卖一切……如果百姓们知道了这位刘巡按的真实面目,恐怕会吐他一脸口水吧!
不过,这种小人正是秦林用得着的,刘体道确实是条疯狗,但他绝不敢咬自己的主人,只要把他驯熟了,有时候放出去咬人还是很方便的。
远处围观百姓中,发生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搔动,许多挤在大堤上的人,忙不迭的朝两边散开。
果然来了,没让我失望!秦林坏笑着,轻轻捏了捏金樱姬的纤纤玉手。
就你能!金长官妩媚如水的眼波,把秦长官麻了一下。
黄公公和霍重楼两位,更是互相打着眼色,眉飞色舞,基情四射啊!
来的正是海鲨会会首陈白鲨,他跳下滑竿,连滚带爬的跑到停尸处看了看,假惺惺的干嚎两声,立马就饿狼似的扑到李嗣贤脚下,扯着喉咙喊冤:“李方伯,我兄弟冤枉啊,李大人明镜高悬,一定要还他们一个公道哇!”
这次出海被害的船工,不少是海鲨会控制之下的会众,所以陈白鲨说是他兄弟。
李嗣贤指了指刘体道,慨然道:“非但本官,刘巡按刚才也允了,若不能伸张正义,他还要抬棺死谏哩。”
陈白鲨闻言大喜过望,他和李嗣贤关系要密切一些,刘体道是京师放出来的巡按,经李嗣贤引见,也受了他不少贿赂,但总觉关系还差着一点儿,这次居然肯如此鼎力相助,实出陈白鲨意料之外。
从地上爬起来,陈白鲨就道:“小人从大街上来,一路上听人说琉球使臣亲眼看见是瀛洲长官司的船劫了封舟,后来船和尸首也是在他们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周围发现的,这金氏不就是罪魁祸首么,怎地还没有束手就擒?”
说罢,陈白鲨恶狠狠的盯着金樱姬,那眼神之凶恶,简直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个大洞。
金樱姬统率五峰海商横行三十六岛,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立刻嘻嘻一笑,没好气的吐出四个字:“贼喊捉贼!”
陈白鲨大怒,仗着这会儿正扮悲情博同情,居然卷起袖子准备上前撕打。
“喂,没有证据不要信口雌黄哦,”秦林踏前半步,冷笑道:“谁是真凶还难说得很,以本官看嘛,彼此心里有数。陈会首,你可别入戏太深!”
陈白鲨心头一凛,便知道秦林已怀疑起自己,虽说他自忖这件事做得没有破绽,但毕竟做贼心虚,气焰就矮了几分,口口声声指控金樱姬是幕后真凶,却不敢再上前撕打了——再说,霍重楼还捏着手爪子虎视眈眈呢,他这条大白鲨可打不过东厂鹰爪王。
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众、众位长官,”姚道嵋打破了僵局,战战兢兢的问道:“这许多尸首摆在码头上也不是个事儿,天气又热,以下官之见是不是……”
“将尸首再搜检一番,平民百姓的都发还家属吧!”秦林把手一挥,“我们都检查过了,尸首本身并没有什么线索。”
将尸首发还家属掩埋便是进一步消灭证据,同时在百姓中间煽风点火便能越发坐实五峰海商的罪名,陈白鲨当然求之不得,连连朝李嗣贤打眼色,于是便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
“那剩下的尸首怎么办?”姚道嵋仍然挠头,因为有萧崇业、谢杰两位册封使者,以及他们的随从和护卫,加起来也有十来具。
秦林想了想,面色沉重的拍了拍姚道嵋的肩膀。
其余的官员,也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现在就属你官最小,你不倒霉谁倒霉?
又是我?姚道嵋一张脸拉成了苦瓜,好在他做官也就把住逆来顺受四个字不放,没奈何只好命衙役、民壮把这些尸首运回钱塘县衙门的殓房存放。
不仅是晦气,这十余具尸首停在这里,薄棺材总要给人家一副吧?加起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尸首既然运到县衙门暂存,众位官员也就自然而然的跟着来了,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提督市舶太监、东厂领班、杭州知府……就连金樱姬的六品土司长官也比姚道嵋大两级,可怜的钱塘县跑上跑下,安排座位、茶水,忙了个屁滚尿流吧,别人还不给他个好脸色看。
有什么办法呢?官场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姚道嵋派人从棺材店买了十几口薄棺材,准备把这些尸首暂且装殓,就有个油头滑脑的绍兴师爷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姚知县登时恍然大悟,朝着众位上官禀道:“尸首不是下官发现的,现在既然要暂存在县衙,照例就得搜检勘验,以免滋生弊端。”
姚道嵋这话说得没错,尸首放在他这里,要是进去时没有中毒,过些天却在嘴里验出砒霜,那是谁的责任?殓房做个例行检查是必须的。
李嗣贤正要呵斥这七品芝麻官,刘体道却抢先摆了摆手:“要搜检就快一点,本官事情还多得很!”
他既然这么说了,别人也就不好再有异议,立刻由县衙的老仵作检查起来。
因为大部分尸首已被领走,现在需要检查的尸体比昨天海滩上少得多了,老仵作也就按宋提刑洗冤录上的规矩,检查得比较仔细。
首先他细细检查了萧崇业、谢杰两位使者,又是看下阴、又是捏头发,还要扳开嘴巴银针探喉,忙得不亦乐乎。
陈白鲨站在李嗣贤身后连连冷笑,显然极有自信。
“笑吧,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秦林慢慢的啜饮着盖碗茶,眼角余光看到陈白鲨的神情,他的嘴角就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
老仵作检查完两位天使,又查他们的随从和护卫。
李嗣贤等得不耐烦,正准备出言呵斥。
忽然那老仵作就叫起来:“这、这是什么?”
只见他从一名随从的发髻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毛笔管儿!
这是怎么回事?在场所有的人,霎时间都惊呆了。
“昨天尸体太多,没检查太仔细……”秦林讪笑着就要去仵作手里接那笔管儿,几下打开堵着的蜡,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纸卷,上面隐约带有字迹。
琉球使臣梁灿和卫荣同时叫起来:“萧崇业萧天使总是随身带铅笔记录所见所闻,这必定是他死前写下的控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