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向和一个死了的王本固割袍断义,在明眼人看来当然滑稽之极,试问为何王老儿生前你们俩好得蜜里调油,收了许多门生故吏,一块儿结党营私,直到他身死名灭,你才突然和这么个开不了口的死人翻脸?
不过,绝大多数人并不这么看。
这个时代,舆论牢牢的把握在士林清流手中,比如严嵩是个歼臣,天下尽人皆知,可扬州府兴化县前湖村的张老实,一个大字也不认识,连县城都没进过几趟,更别提读朝廷邸报了,他咋知道有个歼相严嵩,咋知道严嵩拿金子打夜壶,拿银子做净桶?
哦,张老实是听村口开的私塾李秀才说的,在前湖村,识文断字的李秀才那就是村里的文曲星哪,他说的话,那是万万不会有假的。
李秀才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县学教谕赵举人告诉他的。
赵举人的消息来自南京国子监的齐监生,太学、国子监的风向,则从来紧跟着翰林院和都察院……不还有说书先生和南戏班子吗?嗨,说到底书段子和戏文,还是王世贞们编写的呀!
耿定向自己身为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弟弟耿定力是京师都察院佥都御史,王本固死后清流言官里面就属耿家兄弟门生故吏最多,可谓登高一呼群山响应。
所以他的举动虽然滑稽可笑,半分也瞒不过有心人,但是无论朝廷、士林还是民间,都异口同声的赞他老人家所作所为堪比管宁割席,实是清艹高洁,尤甚辽东冰雪。
原属于王本固的门生故吏,也渐次投入耿定向门下,本来王、耿就是一党嘛,也算不得改弦更张,那是一点儿也不会脸红害臊的。至于那位倒霉催的王都堂——嘿,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咱都装着不认识呢!
王本固虽然死得突然了点,前面有夜行人闯入、王老儿夜不能寐做铺垫,中间有若干目击证人证明他是自杀,后头还有那份亲笔所写的遗书,被想摆脱责任的应天府尹王世贞拿着当众大声念,“畏罪自尽”的结论完全就是铁证如山。
当然官场上仍有人怀疑秦林,只不过终究无法推翻这般般铁证,也只能在心里疑惑一下:咋王本固早不死晚不死,锦衣卫秦长官上门他就死了?莫非秦某人果真是地府里的勾魂无常、索命阎罗,走到哪里就把杀气带到哪里?
朝廷圣旨发下来了,内容和张紫萱给秦林看的底稿一字不差,除了褒扬瀛洲土司金氏慕我王化千里来归的耿耿忠心之外,又在杭州开放海禁,重设市舶司和提督市舶太监。
霍重楼和黄公公两位,脸上真是喜形于色,他俩一个接的东厂公文,从司房升了领班,一个是奉了司礼监的调令,出任杭州提督市舶太监。
朝着秦林深深一鞠躬,霍重楼感慨万千:“老霍在东厂蹭蹬二十年,只得一个档头,自打认得秦长官,由档头而司房、由司房而领班,都是长官所赐!”
黄公公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他是宫中半红不黑的一个低品太监,现而今一跃成为提督市舶太监,掌握海关大权,虽说权柄连司礼监、御马监那些老公公的小手指都比不上,可架不住市舶司油水大啊!
在这里捞上几年,若有心巴结上进就回京师,给冯保重重的送上一笔,还怕没有好位置吗?要是几年后功名心淡了,就在江南花花世界终老,置办良田美宅、美姬歌娃,那也舒服得很呐。
“秦长官,小的能有今天都托了您老的福,小的在杭州替长官立长生禄位,”黄公公趴下去朝秦林磕了两个头,才笑嘻嘻的爬起来。
旁人见了觉得诧异,提督市舶司太监虽和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这些大太监还差得远,可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往杭州城里一放,知府、布政使都要让他三分,何以像奴仆跪主似的朝秦林一个锦衣卫副千户磕头?
那从京师出来传旨的中使却是晓得内情的,一个个看着黄公公羡慕嫉妒恨,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要是咱家也能弄到个提督市舶司来做做,莫说给这位秦长官磕两个响头,哪怕把脑袋碰个血窟窿也愿意啊!姓黄的咋这么好命,碰上了及时雨秦长官?
“黄公公,你这可折杀下官了,”秦林一边笑,一边把黄公公扶起来,“将来下官还有事情,得求到公公您门下呢。”
黄公公把胸脯拍得山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咱家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瀛洲土司副长官权正银也挺高兴,朝廷不仅履行了承诺,开放了杭州港的海禁,还派遣和秦林交情匪浅的黄公公来做提督市舶太监,这就是张相爷有意行个方便,给五峰海商创造良好环境嘛。
在这一点上,司礼监冯保和内阁张居正的利益是站在同一边的。
当年嘉靖年间全国设立了不少银矿监、税监、市舶太监,都是内廷派太监前去征收税赋,当然这些太监也会贪污受贿,但总的来说贪墨五成,还剩下五成送往朝廷嘛。
可权贵官商们不乐意了,这些税监都是在他们身上拔毛啊,于是清流言官一再上奏,以“扰民”、“贪墨”为理由,逐步将其取消。
好嘛,太监是没机会贪污了,可朝廷连过去的那五成税赋也收不到了,因为全都进了权贵官绅的腰包……张居正要把银子重新从官绅富商集团的腰包里挖出来充实国库,冯保要替内廷重开财源,两人自是一拍即合,就近放“办事得力”、“才干卓着”的黄公公做提督市舶太监,也就顺理成章。
就张居正来说,更有一层考虑,他和五峰海商存在密约,放黄公公过去任职,那就是替五峰海商开了扇大大的后门嘛。
权正银朝着秦林拱手:“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安排通商各项事宜,争取今年能向国库贡献十万两的税赋!”
霍重楼凑上来,不明就里的问道:“对了,怎么咱们各有升赏,就是秦长官没有消息?莫非是兵部直接下了部照?”
岂止部照,连协掌南镇抚司的委札都下来了,只不过又被秦林退了回去。
秦林摸了摸下巴,有意无意的瞧了瞧北面京师方向——
京师相府,建筑富丽堂皇,水渠九曲回环,处处摆设着奇花异石,景色之别致奇巧,直叫人以为置身仙境。
然而姿容宛如九天仙子的张紫萱,却双膝跪在书房门前,白嫩的双颊因憔悴而消瘦,碧波婉转的眸子蒙着深深的焦虑,贝齿重重的咬着嘴唇,那漂亮的唇瓣已因干燥裂开了道道血丝。
张紫萱已经在这里跪了五个时辰,以柔弱之躯,生生阻住了大明帝师首辅的雷霆之怒。
砰!书房中又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不知张居正是摔碎了那只价值千金的钧窑荷叶瓷杯,还是世上罕见的唐三彩粉画笔洗。
波斯美女布丽雅和阿古丽捧着茶水点心站在一边,她俩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怒发如雷,就算过去和尚书、侍郎争执,老爷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生气。
书房中的张居正最初从儿女口中得知王本固“被自杀”的消息,正所谓圣人怒发不上脸,那时候他白皙清俊的脸上只是微微色变,谈笑间已手书一道钧旨,叫掌锦衣卫事刘守有把秦林逮捕拿问。
可唯一的女儿张紫萱跪在地下求他收回成命,两个儿子也从旁相劝之后,张居正彻底发怒了,他像一头雄狮似的咆哮起来,赶走了两个儿子,呼唤管家游七拿钧旨去找刘守有。
张紫萱也是外圆内方的姓子,竟和父亲卯上了,就在书房外头长跪不起,两位兄长也在旁边相陪,这种样子,阖府管家谁敢来拿钧旨?
现在,两位公子又进书房去劝解了,张紫萱则始终长跪不起,五个时辰滴水未进,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小姐,小姐,”阿古丽艹着略为生硬的汉语,把茶水捧过去:“您喝一点吧,您就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需要清泉的滋润哩。”
布丽雅也捧着精致的点心:“小姐,吃一点吧,穆圣说过世界上没有不爱儿女的父亲,老爷他只是一时气急……”
张紫萱摇头苦笑,虽然疲惫至极,仍在苦苦坚持,她在和父亲比着耐心——她可以放弃,但那首辅帝师亲笔写下的钧旨,一旦放出去便有雷霆万钧之势,从刘守有开始整个锦衣卫系统都要和秦林作对,千里之外的事情难以控制,大错一旦铸成,那就难以回头了。
她以女儿的直觉发现,父亲已经变了,他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以燃烧生命的方式推行着新政,同时朝堂之上的权谋、各种各样的交易和权衡,已经使他的姓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为了推进改革,他可以和魔鬼做交易,也可以毫不犹豫的除掉挡路之人。
“虽芝兰挡路,吾除之而不悔”,这是当年那个慈爱的父亲会说的话吗?张紫萱眼角一粒晶莹的泪珠滚落。
阿古丽和布丽雅对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一对父女的脾气真是一模一样啊,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