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拿着秦林的驾贴和一千两会票离开了,他将赶赴徽州,招募精研火器的毕氏兄弟。
看着老疯子蹒跚远去的背影,陆远志、韩飞廉几个实在捏着把汗。
换成二十年前徐文长在抗倭大帅胡宗宪幕府执掌文案,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之时,说难听点秦林跪下来求,都不一定能招揽他为已所用。
但现在,人人都知道徐文长疯了,疯得很严重,听闻胡宗宪被陷害含冤死于狱中的那年,他连续自杀九次,连铁钉贯耳都用过,最后于疯狂中错手误杀了妻子,在大牢里整整蹲了七年才放出来,之后疯病时好时坏,一直没个准数。
游拐子忍不住嘀咕:“秦长官这一千两银子,怕是要打水漂,这老疯子到处打秋风骗吃骗喝,又喜欢说疯话,来南京两个月就名声臭了大街……我看呐,玄得很!”
“他敢骗咱们家长官,俺老牛把他全身老骨头拆散了!”牛大力愤愤的搓着拳头,似乎已认定老疯子将会一去不回。
唯有秦林信心满怀,笑道:“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我料定徐文长必定回来,而且一定能带回毕氏兄弟!”
徐文长的确疯了,疯得很严重,可他的病根子就在一股执念,便是当年招抚失败、汪直被斩、局势溃烂、胡宗宪蒙污、十万军民冤死这一连串千古恨事,现在秦林替汪直平反昭雪,招抚五峰海商,正是医治徐文长疯病的心药,所以他在街上一听说秦林的身份,疯病立刻好了许多,这会儿商议事情就显得比较正常。
当然,他还时不时的表现出躁狂症状,这疯病要断根嘛,秦林倒是有根治的心药,等徐文长从徽州回来……刚在门口送走徐文长,秦林正准备转身进去,远远看见李时珍和青黛从应天府的方向回来了。
这几天秦林忙着安排铅笔工场的诸多事务,李时珍则为了出版《本草纲目》而奔走,也不知事情顺不顺利?
李时珍清瘦的身影显得佝偻,神情颇有些落寞。
青黛搀扶着爷爷的胳膊,小嘴儿撅得老高,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发红,因为不愿爷爷心头难受,她强忍住没哭,可那副委屈的样子就挂在脸蛋上,叫人一眼可知。
《本草纲目》是一本中医药学集大成之作,全书五十二卷,收集药物一千八百九十二种,刊载医方一万一千余个,插图一千一百六十幅,内容可谓浩如烟海。
此书若能出版通行天下,则必有无数黎民百姓因此受益,千千万万病患的姓命得救,真正功德无量。
但问题是这样一部伟大的医学巨制,后世连西方科学巨匠达尔文、科技史专家李约瑟等大师都不惜溢美之词给予盛赞的书籍,在出版上却遇到了难题。
南京是整个南中国的文化中心,李时珍到这里来就是寻求帮助的,他希望早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应天府尹文坛盟主王世贞能伸出援手,更希望在这里找到肯出版《本草纲目》的书商。
可他失望了,连续几天去王家求见都被拒之门外,今天更是被家仆言语折辱,叫这位享誉荆湘、活人无数的神医羞愧难言,忍着一肚子气走回来。
秦林察言观色就知道李时珍遇到了困难,迎上去笑道:“太世叔这几天奔走,出版的事情如何了?”
“啊?没,没什么,都还顺利,顺利嘛,”李时珍目光闪烁,神色很是难堪,花费毕生心血写作的《本草纲目》竟然无法出版,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猫注:原本的历史上,这部医药学巨制终李时珍一生也未能刊印出版,伟大的作者是带着无尽的遗憾走向了生命的终点。)“真的吗?”秦林完全不相信,把目光投向了青黛。
李时珍脸一板,意思叫青黛不要说出来。
可小丫头忍这一路已经憋不住了,在最亲近信任的秦林面前哪儿还能忍?泪珠子大滴大滴的往下掉:“秦哥哥,那些人太坏了,他们说爷爷的书是垃圾,叫再不要去找王大老爷,就去一千次也是白搭……”
秦林听得心头火起,救了无数黎民百姓的李时珍和他必将名垂后世的着作,怎能被如此污蔑?
“王世贞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家仆敢如此无礼?等我先去骂他一顿替太世叔出口气,然后咱们花钱出版《本草纲目》,哼,什么玩意儿!”秦林一边说一边往应天府方向走。
旁人只知道王世贞是文坛盟主,“后七子”领袖,堂堂正三品应天府尹,而李时珍只是蕲州的一名医士,最大也只做过正八品的太医,地位天地悬隔。
可秦林完全清楚,王世贞的诗词文章在后世根本没有什么流传,最大的贡献也许就是那部香艳的《金瓶梅》,而李时珍才是一代宗师,他的《本草纲目》才是皇皇巨着,不知多少生灵因此得救,从对天下黎民百姓的贡献高低来说,两人正好调了个头。
李时珍却一把将秦林扯住,老脸涨得通红:“切勿胡闹,徒自出丑倒叫别人看低了咱们,唉……再说了,出版也不光是花钱那么简单。”
原来这个时代,书籍要流行都要得到文坛名人题序赞誉,众多名士品评,这样才能广为人知,相反,就算你再有钱,自己花钱印了书,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家书铺看到前头序页是光板,后头题跋打空白,自然就要担心销路不敢进货,就算白送都没人看。
李时珍神医的名气虽大,仅仅限于荆湖地区,什么山陕、河北、福建、广东,哪个晓得这位李某人是做什么的?如果真像秦林说的自己花钱印出来,恐怕只有荆湖一地的医家肯买,根本达不到通行天下、惠济万民的初衷。
“原来明朝的出版界也有潜规则啊!”秦林叹口气,向李时珍保证不会去应天府胡闹,又悄悄朝青黛递了个眼色。
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扶着爷爷进去没多久,青黛就小步快跑出来了,把秦林袖子一拉,甜甜的道:“秦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主意啦?青黛知道秦哥哥最有办法了。”
秦林揪了揪小萝莉粉嘟嘟的脸蛋,惹得她凶巴巴的挥舞小拳头,这才笑眯眯的道:“哥不但要叫《本草纲目》顺利出版,还要让张居正题写序言,王世贞来写后跋,哼哼,不是潜规则吗?这样一来,总可风行天下了吧!”
青黛吃惊的捂住了小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实在太好啦!俄而又担心道:“王府尊那么大官,肯替咱们写跋吗?张首辅是紫萱姐姐的父亲吧,他远在京师,再说了朝廷那么多事情,他一定很忙的……”
少女有着一颗比水晶还纯净的心,即便和徐辛夷、张紫萱交情极好,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两位姐姐的权势去达成什么目的。
秦林首先带着青黛去找了张紫萱,她在一位致仕尚书的大花园里落脚。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出去会文友了,张紫萱见秦林携青黛前来而没有徐辛夷跟着,态度就比平曰更加热情,拉着青黛妹妹嘘寒问暖。
秦林实话实说,开门见山要求张居正题写《本草纲目》的序言。
“哦,这是附骥名彰的好事情啊,将来医书流传后世,家父也跟着有美名流传,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家父声名任凭后世评说,李老先生神医之名却是板上钉钉咧!”张紫萱笑着点头,毫不迟疑的答应了,说得也格外客气。
青黛立马喜笑颜开,攀在她肩头撒娇:“紫萱姐姐真是太好了!”
“比徐姐姐又如何?”张紫萱忍不住问了一句,说完有些后悔,又忍不住瞧了瞧秦林,分明语带双关。
秦林没有吭声,笑嘻嘻的盯着张紫萱看,一脸的无赖相。
相府千金雪白娇嫩的脸庞刷的一下就红了,深悔刚才太着相,必被秦林看轻——别人怎么看,她是不怎么在乎的,颇有乃父任意行事毫不畏谗忌讥的作风,但换了秦林嘛就不同了,一颗芳心总是瞻前顾后格外在意。
还是青黛老实,扭着张紫萱咯咯的笑:“紫萱姐姐好,徐姐姐也好,青黛可分不出来谁更好呢。”
她那天真的样子惹得张紫萱发笑,把她额角一点:“好个甜嘴的妹妹,这会儿是姐姐最好,可转过身就又跟着哥哥跑啦。”
青黛抱着张紫萱的胳膊,调笑打闹,一个青涩中带着少女特有的风韵,像青苹果一样酸甜诱人,另一位则容颜美丽无比,眼神深邃迷离,两人耳鬓厮磨的亲昵神态落在秦林这家伙眼中,又产生了某种不健康的联想。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京师往来太费时间,能不能快一点?”
“你是说……”张紫萱略为想想就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又好气又好笑:“好哇,你这家伙真没安好心,让小妹伪造朝廷首辅的笔迹印鉴吗?”
秦林坏笑着一揖到地:“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服了你啦!”张紫萱无可奈何的走向书桌。
这种事情也只有请她或者两位张公子来做,儿女替父亲代笔,本是理所当然的嘛。
“愣着干什么,”相府千金回首轻哂,眼角眉梢已是万种风情:“书童秦林何在,还不过来替本小姐磨墨铺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