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水是长江南岸的支流,兴国州在富水之畔,距离长江三十余里。
秦林一行乘船从长江拐进富水,幸好这时水位还未回落,两艘大船径直驶到兴国州码头。
州衙距离码头不远,众人一齐来到衙门,秦林把锦衣卫的驾帖取出,由韩飞廉拿着投了进去,门口站的衙役们见是几名锦衣卫,都有诧异之色,极其殷勤的端茶倒水,请他们在门房歇息。
不一会儿,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唇边焦黄的老鼠胡须,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把众人请到里面二堂分宾主坐下,问道:“鄙人方堂进,忝为本州的钱粮老夫子,因敝东翁生病卧床,故命鄙人前来问诸位是何处衙门的老爷,到此有何见教?”
虽然一州之内里面还有同知、判官、吏目等佐杂官,但钱粮师爷才是除知州之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卫百户来拜,知州命钱粮师爷出来接待,也不算怠慢了。
秦林无暇客套,开门见山的道:“我们在江中行船,捞起来一具光溜溜的水漂尸,因尸身上发现用水菖蒲编的草鞋残余,这种草鞋只在贵兴国州有卖,所以便把尸首载到这里,并问问贵衙门近期有没有失踪人口报案。”
“没有没有,”钱粮师爷把手乱摇,“弊东家的治所政治修明,很久没有人命案子发生了,你们捞到的尸体恐怕是别处死的,大江之上渺渺茫茫,谁能说就是我们兴国州漂下去的?”
秦林诚恳的道:“不瞒方先生说,秦某在锦衣卫也断了不少案子,这死尸十有八九就是你们兴国州的人,并且很有可能死于谋杀!还请你们仔细调查一下,不要叫他沉冤难雪。”
方堂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抵死不承认死者是兴国州的人。
江懋着恼,大声叫道:“你这厮不识抬举!爷不怕耽误工夫,掉转船头把死尸给你送回来,你还要推三阻四!信不信爷把水漂尸拖到武昌府湖广布政司大门口摆着,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说?”
江敬一边劝弟弟,一边也带着几分不满的说那师爷:“俗话说公门中好修行,你总该有几分恻隐之心,光溜溜的尸体,我们过路之人尚且不辞劳苦的替你们运回来,你也不说看一下,也不说找件衣服、寻具棺材与他收殓了,倒只会一个劲儿的往外推!”
江紫跟在后面添了句:“而且案情你也不查清楚……大哥,三哥,咱们不和他歪缠,船已掉头到了这里,干脆回武昌府,叫王世叔来问着他办,不怕兴国州的瘟官儿不尽力!”
江家三兄妹穿着华贵,连仆人都是青衣小帽粉底官靴,那一股贵胄气息非是寻常乡绅家可比,方堂进早已留意。
又听江紫说要叫什么武昌的“王世叔”来督着兴国州办案,方堂进就是心头一惊:有权力督责州衙办案的,无非武昌府、武昌分巡道、湖广提刑按察使、湖广巡抚这几位,武昌府新任知府是张公鱼,现任分巡道姓黄、按察使姓卫,而姓王的只有一位——领正二品右都御史衔、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的王之垣!
想到这里,再看看江家三兄妹的气度,方堂进忽然心头毕剥一跳,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他强忍住心头怦怦乱跳,赶紧说:“各位且慢!学生的确糊涂了,既然那尸首草鞋是兴国州的特产,想必就是这里的人,请诸位把尸首留下来,待学生秉明知州大老爷,再详细查访。”
江懋狐疑的眨了眨眼睛:“你不会哄我们走了,又把尸首往乱葬岗一扔,就此万事大吉吧?”
“不会,绝对不会!”方堂进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着他就朝一个身材肥壮的衙役使个眼色:“赵捕头,和几位公子走一趟,把尸首带到衙门里来……”
害怕江家三兄妹不相信,仍要告到王之垣那儿去,方堂进讨好卖乖的招呼赵捕头:“把你的旧衣服取一套,给那尸首穿起来,免得它衣不蔽体,再取十两银子,买口薄棺材暂且装殓,待找到尸源、查明案情再下葬。”
“那尸首早已……”江紫正要说尸首已经膨胀变大普通衣服根本穿不下,却被旁边的秦林抓住她胳膊拉了一下,便没有说出来。
江紫长到十六岁,自打记事就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被秦林毛手毛脚的拉了一下,她又羞又气,待要发作出来又不好意思,含嗔带怒的瞪了他一眼。
秦林只消正眼看江紫一下,就能晓得人家实是天姿国色的美娇娘,可他刚把目光斜着转过来一点,就和江紫欲语还羞的目光相撞,顿时秦某人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赶紧双目望着房梁,心头默念:没有,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所有的都是幻觉!
赵捕头取了旧衣服出来,恭恭敬敬的等着。
到此地步,江家三兄妹也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水漂尸,几个人一来不是责无旁贷的地方官,二来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推理狂,既有地方官接手,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有秦林和方堂进虚与委蛇的假笑一番,刚刚走出衙门,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铁青。
陆远志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赶紧问他怎么回事。
注意到赵捕头没话找话的和江家的仆人套近乎,秦林把陆远志拉到一边,低声道:“那师爷有问题!”
胖子本来不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桂圆还大还圆:“怎么可能?他是钱粮师爷诶!秦哥你是说……”
“我也觉得师爷不对劲儿!”江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陆远志转过头看了看,秦林呢,抬头看天空打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
江紫脸上羞红一闪即逝,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轻慢无礼之人,好在她涵养极好,不和秦林计较,条理清晰的说道:“刚才秦兄提醒之后,我也注意到了,大家始终没有提尸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方师爷竟然直截了当的让姓别相符、年纪相当的赵捕头拿旧衣服给尸首穿,是否说明他早就知道了尸首的身份?”
陆远志把手一拍,颇为敬畏的看了看江紫,心说看样子这位小姐的智慧似乎不在秦哥之下呀,怪不得两个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可秦哥咋始终望着天,呃~刚才有神仙飞过去吗?
秦林又补充道:“不仅是男女、年纪都对得上,尸体虽然膨胀看不出胖瘦,但长短是没变的,正好和赵捕头差不多高矮……哼哼,这恐怕不是巧合吧!”
陆远志听了之后浑身一寒,冰凉的感觉从尾椎骨往上窜,一直凉透了心:如果州衙的钱粮师爷和捕头都卷入了这起杀人案,这浮尸会是什么身份?难不成他们学西游记上的故事,联手把真正的知州给宰了?
越想越觉得不错,胖子神神秘秘的道:“我知道了!钱粮师爷和赵捕头都是山贼,他们把真的知州大老爷杀了,换上了傀儡,然后在此间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任意敛聚不义之财!怪不得刚才他说知州病了,原来是怕我们瞧出破绽……”
“你很有想象力!”秦林摸了摸胖子的头,心说这家伙莫非是让子弹飞的编剧穿越过来了?但这儿是兴国州,不是鹅城!
“教你个乖,”秦林指点胖子:“既然抛尸江中,死者多半就是住在富水两岸的人,你来说说,找谁打听消息最方便?”
胖子还没想出来,江紫就已经抢答了:“水码头上的客商和船夫!”
回答正确加十分!
陆远志和韩飞廉前去查探消息,胖子家里在蕲州南市开肉铺子,他是市井中长大的,和三教九流大交道都有经验,而韩飞廉是锦衣卫的老手了,他两个互相配合,定能找到线索。
秦林不动声色,走上前去与赵捕头攀谈,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
可赵捕头也是衙门里历练了几十年的老滑头,说话滴水不漏,无论秦林怎么旁敲侧击,他始终不漏口风。
一行人来到大官船上,秦林注意观察赵捕头,果然,在看见尸首的那一瞬间,这位老滑头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惊惶之色,那种恐怖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杀死活生生的人他不见得害怕,但这种呈现出巨人观的尸首是多么的可怕,如果对它生前的形象有记忆的,两相对照形成的极大反差,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情绪吧。
“这件衣服,好像尸首穿不下哟!”秦林似笑非笑的盯着赵捕头。
“嗯、啊!”赵捕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然后退了一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道:“是啊,没想到胀得这么大了……”
秦林冷笑两声,赵捕头的话里面,很能品出点味道啊。
没等多久,陆胖子和韩飞廉从码头回来了,两个人都微有兴奋之色。
秦林和他们打个眼色,三人从后艄走到舷侧。
胖子迫不及待的报告:“富池镇有个里长失踪了十八天,年貌和这具尸首相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