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房间外面的凉阁子里面,一对四旬上下的夫妻正对着少女轮番轰炸。
穿红着绿的中年妇女,脸上褶皱像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其中还填满了劣质的香粉,一动嘴皮子就噗噗的往下掉:“侄女儿啊,不是舅妈说你,这王公子家世既好,人又生得漂亮,蕲州多少大家闺秀都愿意嫁给他,提亲的媒婆都快把指挥使衙门的门槛踏破啦!”
面相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眼睛里却闪烁着乡下小地主式的歼猾,口中咕嘟咕嘟的灌着香茶,拿腔作调的道:“舅舅总是为你好的,你亲生爹妈在蓬溪知县任上,这边有些事情毕竟管不过来,舅舅瞧你也这般大了……我们这种人家在外边是响当当的,放着你这么大不找婆家,只说我这娘舅不替你做主,倒叫人笑话。”
可怜的小青黛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脚上的绣花鞋,早已神游天外,这两位的话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心里去。
今天樊山郡王府的小县主(郡王之女为县主)生了病,青黛与她闺阁之中本有往来,小县主不要别的医生,只要李家姐姐替她瞧病,因此青黛就走了趟郡王府,瞧了病、开了方子。
不巧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娘舅赵喜财和舅妈胡氏。
要说多少年前李建中刚考上举人的时候,赵喜财和胡氏还时常往李家走走,奉承这个妹夫,李建中两口子也时不时的接济他们;可自从李建中分发到偏远的四川蓬溪做知县,赵家两口子知道指望不上这个妹夫了,便从此绝足不前,再没踏进李家的门槛,倒是李时珍为人厚道,逢年过节仍送去火腿、米面,也不见他们来回个礼。
王进贤是世袭指挥使,家里广有田产,赵喜财就在他庄子上当个庄头,每年也有不少进项,庄上人眼眶子浅,就把赵喜财奉承起来,捧得他不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
一大早两口儿赶了几十里路,押着庄上产的干鱼、野味、蘑菇等物交到指挥使司,回来路上就撞见了青黛,本来他们还没看见,是青黛连忙下轿和他们道万福。
几年没见面,突然看见侄女儿长这么大了,赵喜财两口子竟凭空动起了歪脑筋:这几天指挥使衙门里都在说刘夫人因儿子大了不学好,要替他找个漂亮媳妇,好让他收心;这个侄女儿如此美貌,如果把她嫁给指挥使大人的公子,自己两口儿岂不是飞黄腾达了吗?
蕲州地近江西,风俗讲的是“娘亲舅大”,老娘舅说话比叔伯还要管用些,因此赵喜财两口子自信满满的跟到李家来,也不和李时珍、李建方商量,就先和青黛说了。
不想口水都快说干,青黛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说她在听吧不知道在想什么,说她没听吧人家又老老实实坐着,守侄女儿见娘舅的规矩。
胡氏终于耐不住了,“侄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还是说个准话嘛!”
青黛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写满了迷惘,一脸无辜的表情:“没什么意思呀,既然说王公子这也好那也好,你们随便哪个嫁给他啰。”
赵家两口儿气得腮巴子鼓鼓,半晌之后,赵喜财把茶杯在茶几上重重一顿,“娘亲舅大,老娘舅的话你都不听了?”
青黛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
“咚”的一声响,赵家两口儿吓得身子一抖。
原来是女兵甲提着开水壶走进来,往旁边桌子上重重一顿,差点儿没把桌子砸烂。
赵喜财抖起舅老爷的威风,指着骂:“你这丫头粗手大脚,怎么搞的?”
女兵乙提起茶壶往赵喜财两口儿的茶杯里灌,这两位说半天早已口干舌燥,立马回嗔作喜:“还是这个丫头懂事……”
话没说完,两口儿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似的蹦起来——女兵乙哪儿是在倒茶?明明是往茶几上乱洒,滚热的开水到处乱溅,差点儿没把赵喜财两口儿烫死。
“你这丫头瞎了眼,没头苍蝇投的胎……”胡氏心疼身上这件进城才穿的新衣服,顾不得身份,张口乱骂,尽显泼妇本色。
孰料话音刚落,女兵丙、丁两位也撞进来,拿着扫帚和撮箕乱舞,十下中倒有七八下舞在赵家两口子身上。
“哎呀哪儿来这么多脏东西?不好好打扫,要怠慢了客人哩。”女兵丙装模作样的低头扫地。
小丁也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呀,以前没这么脏的,今天太奇怪了。”
胡氏气得直抖,跳着脚乱骂:“你们李家的家教就是这样?做主子的连丫环都制服不了,还成个样子吗?”
凉阁子外面走廊里头,蒋氏、沈氏、杨氏三妯娌脸上那个兴奋劲儿啊,提都不用提了,早早的吩咐仆妇搬来小马扎、端来瓜子茶水,进行强势围观,八卦的灿烂光芒在她们的眼中爆发。
听到赵喜财两口儿吃瘪,这三妯娌幸灾乐祸得差点儿拍起巴掌来了——尽管妯娌之间也有争长论短的时候,可遇到赵家这两口子,她们就立刻结成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甲乙丙丁四个你把她当丫环?”沈氏朝地上呸了一口,“她们是从战场下来的女魔头、母大虫,有种你制服了去,老娘跟你姓!”
蒋氏、杨氏点头不迭,心有戚戚焉。
沈氏又愤愤不平的道:“再说了,咱们李家的嫡亲侄女,做叔伯婶娘的不晓得替她做主,要你娘舅来扯干帮?”
三妯娌同仇敌忾,沈氏正在考虑要不要进去帮着青黛赶走两个恶客,就听见前面大堂那边几个医馆弟子喊秦师兄的声音。
“有好戏看了!”三妯娌眼中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小宇宙爆发查克拉满值。
秦林大步流星的走来,如果石韦说的没错,他极有可能升为蕲州锦衣卫百户,按照之前的约定,青黛就得兑现亲亲的诺言喽~哇咔咔咔~这厮的笑容就像欺负小羊羔的大灰狼。
沈氏突然从走廊蹦出来,表情十分的诡异,整张脸因为兴奋而略呈扭曲:“世侄啊,青黛不在房里面,在那边凉阁子上。”
秦林点头谢过,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脸上,应该没粘什么东西啊,为毛那位大婶儿一副刚用了“你好我也好”的猥琐表情?
凉阁子上,青黛已用爷爷来做了挡箭牌。
赵喜财是铁了心要利用这侄女巴结王指挥使,极其不屑的说:“照说你爷爷医术也很不错了,就是自命清高,不肯和大官大府的往来,否则为什么前面听说差点坐了庸医杀人的罪名被州衙抓了去呢?侄女儿,娘舅总不会害你,指挥使是正三品,王家世袭蕲州卫,你嫁过去将来就是指挥使夫人,三品诰命,啧啧……”
前面说多少青黛都没有顶嘴,这下提到她敬仰的爷爷,少女就不答应了,眼睛里含着一包泪,驳道:“爷爷才没庸医杀人呢,秦大哥已经证明了爷爷是被诬陷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的。”
“傻丫头,”胡氏一副过来人的嘴脸,好像什么都懂似的:“要是和大官大府接了亲,还有哪个敢告你庸医杀人?根本就没有这事儿了嘛!”
“咳咳,”秦林在门口磕了两声,嬉皮笑脸的道:“这两位谁啊?”
青黛一见秦林立刻大喜,被他问起少女就鼓着腮,没好气的道:“舅舅和舅妈啰。”
“两个讨厌鬼!”女兵甲对秦林说。
“想拿侄女儿讨好主家,无耻!”女兵乙表示鄙视。
“虽然你很讨厌,但他们更坏!”女兵丙一挥拳头。
“所以我们支持你!”小丁甜甜的一笑。
这样啊……秦林摸了摸下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居然朝赵家两口儿一拱手,毕恭毕敬的道:“舅舅,舅妈。”
咦,这是怎么回事?甲乙丙丁暂时没反应过来。
明白原委的小青黛,娇美的脸蛋刷的一下红得可以滴下水来。
赵家两口儿明显感觉到了秦林对他们飞黄腾达的计划构成了严重威胁,赵喜财把眼睛一瞪:“你是什么人?怎么叫我舅舅?”
秦林笑道:“小侄与李太世叔通家世好,既然青黛妹妹称二位舅舅舅妈,小侄便该如此叫法。”
虽未明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早已点透,胡氏一下子跳起来:“你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个卫所军官,王指挥使伸根手指头就把你掐死!”
秦林扔碗儿盘儿,使拔丝香蕉做暗器,飞鱼服被汤汤水水打湿了,王进贤便把自己衣服脱下来送给他。卫所军官的衣服去了补子都一个样,因此胡氏把他错认做卫所官儿了。
千户以上的官儿,两口儿基本上都认得,既然秦林面生,那么多半是百户、镇抚之类卑微小官了。
倒是赵喜财谨慎点儿,问道:“你是个什么官儿?”
“总旗,”秦林的笑容异常和蔼。
赵家两口儿差点儿没把牙齿笑掉,总旗在卫所实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头上有试百户、百户、镇抚、副千户、千户、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这么多级,最后才到指挥使,可见这总旗有多小了。
“妈的一个小总旗也来老子面前装大,信不信给王指挥使大人一句话,把你腿打断……”赵喜财仰天狂笑,神情颇为喜剧。
忽然他的笑声停住了,惊疑不定的看着秦林手中拿的一只小盒子,颤声道:“这个东西你是哪儿偷来的?这不是王大人家的宝贝,他老泰山刘爷平倭时得的东海明珠吗?”
东海明珠?秦林还没打开看过呢,赵喜财这么说了他才掀开盒盖儿,果然是颗足有小孩拳头大的珍珠,莹白温润,熠熠生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秦林无所谓的把珍珠拿出来看了看,随随便便伸指一弹,就把珍珠弹到了茶几上。
赵喜财吓得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这东海明珠是刘家老大人平倭时得到的珍宝,刘夫人做嫁妆带来了蕲州卫王家,还是五年前过春节王指挥使心情极好又喝了点酒,才取出来与众位指挥佥事、千户大人观赏,他也远远的瞧见点,所以认得。
这姓秦的竟然随随便便乱抛,他不知道东海明珠价值千金吗?
“东海明珠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赵喜财磕磕巴巴的问道,“不行,一定是你偷的,我拿去还给王大人……”
秦林摊摊手,一脸的无辜:“王进贤送给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赵喜财瞪大了眼睛:“你小小总旗,竟敢直呼指挥使大人的名讳?”
“也许你误会了,我和王进贤互不统属的,”秦林的笑容依然憨厚老实,“小侄是锦衣卫蕲州百户所的总旗。”
咕咚~赵喜财翻翻白眼,直截了当的晕过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