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内的木床上,牛氏刚来医馆时盖的两床棉被早已取了下来,换成了薄薄的单层布,可盖两床棉被时牛氏冷得脸色青紫,现在却双颊赤红,嘴唇火烧火燎般干裂,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口中呻吟着无意义的胡话。
陆远志用手背碰了碰病人的额头,一张胖乎乎的小圆脸瞬间变得愁眉苦脸:“热得厉害,看样子病势严重,药效不怎么明显。”
一听这话,牛大力就傻了,抓住老娘的手心疼的摩挲,眼眶里泪水直打滚:“俺的娘诶,拉扯儿长这么大,没让你享上一天福,还累你牵肠挂肚,去打什么鸟鱼,落下这般鸟病,俺牛大力真不是个东西呀……”
“照说庞先生的药方是对症的呀,《肘后方》载,‘青蒿一握,水二升,捣汁服之,治疗温疟有奇效’,这是不会错的。”陆远志挠着头皮自言自语,片刻之后转过身问道:“小师妹,你学医比我强,可有什么办法?”
医馆弟子之中,李青黛的医术仅次于首徒张建兰,若论书本上的知识甚至还要胜过一筹,只欠缺些许临床经验,所以陆远志有疑难就问她。
至于秦林同学嘛,已经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不过青黛并没有回答陆远志的问题,而是低垂着臻首思忖什么,娇美的脸庞被跃动的烛光勾勒出了迷人的侧影,秀气的眉头紧皱着。
与此同时,秦林也摸着下巴沉思,目光似乎看着青黛,对陆远志视而不见,完全神游天外。
陆远志一头雾水:这两个家伙,该不是……
张建兰也得到病人情况不妙的消息,打着呵欠从学堂那边过来了,嘴里还在抱怨白敛等学徒:“你们啊真是大惊小怪,须知病有轻重缓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药到病除,也没有一时三刻就要见效的道理,病家那傻儿子不晓事,你们在医馆做这么多年了也不晓事?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来……”
忽然他就像哽住了似的连忙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因为牛大力已回过头,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心头打了个突,张建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出师去做王府医官,没必要和这等粗鲁蛮横之人斗气,若是惹急了被这牛大力擂上一拳,岂不冤枉来哉?
张建兰赶紧换成笑脸,自信满满的道:“有庞先生开的方子,料想病人没大碍的。”
牛大力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的说:“那就好。如果俺娘有什么三长两短,俺饶不了你!”
张建兰哭笑不得,心说方子是庞先生开的,药是秦林捣的,陆远志是留下来观察病情的,为毛有问题就怪我?
牛大力冷哼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谁让你态度不好呢?俺还就怨你了,咋的?
张建兰无可奈何,看见秦林和陆远志挡在病床前,没来由的心头烦闷:“哎哎,学医不精的人快让开啊,别耽误我瞧病。哼哼,连这点小病都拿不准,最后还不得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
陆远志往旁边让了让,张建兰凑到病床前面,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咯咯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才语无伦次的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青蒿治温疟,这可是《肘后方》上白纸黑字写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未落,牛大力就抓住张建兰的脖领子,把他给提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说的都是屁话,俺娘就躺床上病得这般样子了,难不成还是假装出来的?”
张建兰只有脚尖能着地,看着凶神恶煞直欲一口把他平吞了的牛大力,医馆首徒、未来王府良医副大人的额角汗水就嘀哒嘀哒往下掉,只见他眼珠子乱转想着脱身之计,无奈肘后方所载的验方都没有效果,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本来还有不少清热解表的方剂可以用用,但论起来效果都不如青蒿,牛大力又是这般蛮不讲理,张建兰生怕用了没效果反而惹恼这浑人,想说又不敢说。
一众医馆弟子、学徒都被吵醒,见此情形都觉好笑,张建兰毕竟是医馆即将出师的首徒,便忍着笑七嘴八舌的劝解牛大力,谁知老母病情严重,牛大力蛮姓发作,沙钵大的拳头只在张建兰头顶上晃,不肯将他放开。
眼见牛大力凶姓发作,稍不留神那油锤也似的拳头就要砸落,张建兰吓得魂飞魄散,忽然间情急智生,张嘴叫道:“小人医术有限,就打扁了小人也没用,方子还是庞先生开的,有什么你去问庞先生吧!”
陆远志等弟子听到这话都觉得张建兰为人太不堪了点,同样面对危险,刚才秦林为了护住青黛就敢硬挡牛大力,到张建兰了却把事情往老师头上推,品格真是判若云泥。
立刻就有几名弟子退开,不再劝解,平曰里和张建兰关系比较好的弟子,脸上则微露愧色。
倒是牛大力觉得张建兰说得有理,便把他放开。
一落地张建兰就让白敛赶紧跑去荆王府,找庞宪也行,或者直接告诉太师父李时珍——虽然有可能在荆王千岁面前显得自己无能,但也强过被牛大力这个莽夫活活打死。
灯光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牛氏脸色越来越潮红,呼吸也急促得像拉风箱,张建兰、陆远志等人的心情也越来越低沉。
医馆离荆王府不算远,没多久白敛就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门框喘息,陆远志端来水喂了他一口,这才哭丧着脸说:“今晚荆王千岁兴致很高,说要秉烛夜宴一醉方休,让仪卫司的武官把住王府大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我、我根本进不去王府啊!”
牛大力嘿嘿冷笑着,把和棒槌差不多的手指头捏得硌崩硌崩响,不怀好意的盯着张建兰。
张建兰被盯得浑身发毛,脸色都白了,战战兢兢的道:“庞先生、庞先生想来不会出错的,对,他老人家跟我太师父学医三十年,满蕲州谁敢说他是庸医?这方子绝对没错。”
“那是你拿的药错了?”牛大力笑得更“狰狞”了。
张建兰双手乱摇,“没错没错,的的确确是上等香蒿,你闻闻这药汁味道,清香扑鼻是吧。咱们药铺是一丁点假也不会掺的,满蕲州随便你问谁都是这句话。”
说着说着他瞟了眼秦林,眼珠一转,又道:“指不定捣药有什么问题……”
牛大力狐疑起来,众医馆弟子除了陆远志以外,看着秦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怀疑:庞宪的医术绝对过硬,再者青蒿还是肘后方所载治疗温疟的良药,自家药铺又从不掺杂使假,那么唯一有可能出错的环节,不就在捣药这道工序上?
秦林本来一直垂首沉思,这时候抓起装过药汁的碗闻了闻,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张建兰:“你说这药汁清香扑鼻?那药就不对了。”
张建兰恼羞成怒:“难道你还怀疑咱们医馆用假药?这上等香蒿,捣汁之后气味香醇,但凡有一点假,我就是你孙子!”
说罢他又对众弟子、学徒道:“太师父的医馆开了几十年,蕲州城尽人皆知,今天竟被自己弟子怀疑卖假药,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就算有不耻张建兰为人的医馆弟子,此时也和他同仇敌忾,神色不善的看着秦林,身为弟子居然怀疑自己师父卖假药,这简直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
秦林摇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应该有这种香味,是不是拿错了药?”
后世中国卫生条件改善,疟疾发病率下降,但在东南亚和非洲仍然肆虐,世卫组织在中国推广种植青蒿来制作特效药,秦林就在郊外看见过成片的这种植物,他对临床医学不熟,也对青蒿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种大规模种植的青蒿并没有什么香味,相反揉碎了还有点臭。
可张建兰并不这么看,他只是嘿嘿冷笑,不少医馆学徒七嘴八舌的议论:“这分明就是上好青蒿,尽人皆知,怎么会错?”
“秦师弟不熟悉药材,错认了也是有的,张师兄拿错就不可能了,咱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明明就是上好青蒿。”
就连和秦林关系很好的陆远志,这时候也没办法替他说话了。
烛影摇动间,只有青黛扬起明媚动人的小脸,声音清脆动听,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秦师弟是对的,这药,的确拿错了。”
张建兰又气又恼,还没有出口辩驳,青黛就接着道:“张师兄,我们常说的青蒿便是香蒿,可您难道忘了,还有一种臭蒿呀!”
张建兰喉咙口咯的一声响,咬着嘴唇不说话了,他已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足以毁灭他的良好声誉,毁灭他王府医官前途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是因为秦林才被揭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