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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竹如君子梅似佳人

五十三、竹如君子梅似佳人

晋陵乌龙山相传是南边浩瀚太湖里的乌龙所化,山不高,如拳耸立,山脚至半山腰蓊蓊郁郁数万株梅树,半山以上则是苍翠的竹林,而山巅,却是古松夭矫,松林掩映间,有季子殿,与曲阿的延陵季子庙同为祭祀先贤季子之所,此殿五十年前经顾恺之从伯祖顾荣重修,今又有沧桑斑驳之色。

曦光初现时,张彤云便来约陆葳蕤同游乌龙山,带着一干婢仆乘车来到五里外乌龙山下梅林边,陆葳蕤望着薄薄晨雾里大片大片盛开的红梅、白梅、绿梅、三叶梅,不由得就想起那年仲春她与陈操之在华亭梅岭上相见的事,梅岭的梅花还没有这里的盛。

张彤云笑盈盈道:“葳蕤,这乌龙山的我也是初游,去年与顾郎回吴郡,只在庄上宿了一夜,未及游玩,不过那时梅花尚未开放。”

侍婢短婢短锄忽问:“阿彤娘子,你家顾郎君怎么不来伴你同游?”

张彤云笑道:“我要陪葳蕤嘛,顾郎要陪其他友人。”

短锄很聪明,看张彤云笑笑的样子就猜到这是给葳蕤小娘子和陈郎君相见的机会了,短锄很快活,葳蕤小娘子快活她就快活。

一行人逶迤上山,梅林幽香、竹林幽碧,至山巅,豁然开朗,占地数百顷的顾氏大庄园尽收眼底,而此时,东边天际才霞光透出。

张彤云与陆葳蕤参拜了季子神像,两个人立在殿前丹墀上,朝山下遥望,张彤云有些近视,哪里看得清百丈山下,身边一个小婢突然开声道:“娘子,他们来了。”手指来路。

张彤云眯起眼睛望去,见庄园那边似有数人策马而来,知道是长康带着陈郎君来了,便招呼陆葳蕤道:“葳蕤来看,哪个是你的陈郎君?”

陆葳蕤秀气的双眉可爱地一皱,说道:“那你先辨认。”

张彤云娇嗔道:“葳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力不行,只能近视而不能远观,我虽能看到那些人影,但都是模糊一团,而且雾气又未散尽,这如何分辨,你来,你来。”

陆葳蕤便凝目细看,冉盛倒是易辨,明显比其他人高大,而且又是骑白马,其他还有四、五个人也是骑马,隔得远,又有薄雾笼罩,人和马俱是黑白两色,仿佛陈郎君画的水墨画,瞧了一会,人马俱被林木遮挡,摇头道:“辨不出来。”心里却是想:“右前的那个冠者应该就是陈郎君,襦衫似乎是青色的。”

张彤云笑道:“隔得太远了,又有雾气,确实难辨。长康怎么带了这许多人来,该不会是谢郎君那些人都来了吧?”便问一个仆妇,这里还有哪些清幽去处?

那仆妇是这庄园上的顾氏荫户,就是来给两位娘子领路的,恭恭敬敬道:“这殿后往东百余步,有三株数百年老梅树,是绿萼梅,别处难得一见。”

张彤云“嗯”了一声,留下一婢等候顾恺之和陈操之,她与陆葳蕤还有诸婢绕过季子殿,向东而去。

两刻时不到,顾恺之、陈操之、谢道韫、谢玄、刘尚值、冉盛、沈赤黔一行来到季子殿外,顾恺之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已经忘了要让陈操之惊喜了,只谈晋陵山水之美,见到张彤云留下的那个侍婢才恍然大悟,便趁众人入殿参拜季子之机,示意陈操之随那小婢去。

小婢抿唇一笑,说了声:“陈郎君,请跟我来。”转身便走。

陈操之跟着那小婢绕到寺后,在古松小道上向东而行。

冉盛瞥见阿兄陈操之的背影,微微一笑,高大的身躯挡住众人的视线。

那边陆葳蕤与张彤云在绿萼梅下徜徉,陆葳蕤看着那些千朵万朵的绿萼白梅,不自禁地轻声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忽然闭口不唱,一张俏脸霎时间羞得通红。

《诗经.召南.摽有梅》是一首情诗,质朴而清新,明朗又深情,诗里写的是未嫁的女郎以成熟的梅子比兴,感叹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渴望心仪的男子赶紧向她求婚,《毛诗序》说此诗“男女及时也”,男女及时就是婚嫁及时。

陆葳蕤脸红得发烫,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轻唱起这首古歌来,她真没往那方面想,起码现在没想,可嘴上却是唱出来了,真是难为情!

张彤云笑容一绽,赶紧敛去,她听到那边脚步声了,便低声道:“葳蕤,你的吉士来了,我先回殿去。”不待陆葳蕤回答,便带着几个侍婢和仆妇往回走,见陈操之摆动大袖走来,便往山道边一避。

陈操之来到近前,深深一揖,张彤云敛衽还礼,未交一言,交错而过。

张彤云回到季子殿,只在后殿静室等待,让小婢帮她揉揉脚,张彤云比不得陆葳蕤健行,走了这一早上,颇感辛苦,隐隐听到前殿夫君顾恺之爽朗的晋陵口音,想起方才葳蕤唱的《摽有梅》,不禁幽幽叹了口气,葳蕤比她还大一岁呢,今年二十了,还在苦等着陈郎君,真让人怜惜啊。

前殿的顾恺之诸人缅怀了先贤季子,出殿赏看山景,谢道韫没看到陈操之,微感奇怪,问冉盛:“子盛,汝兄呢?”

冉盛心道:“阿兄当然是去见陆小娘子了,让这谢氏女郎见到阿兄与陆小娘子亲密的样子也好,这样可以死心。”便朝殿后一指,说道:“我兄往那边去了,想必是有好风景吧,祝掾要去一览吗?”

谢道韫扭头看了一眼谢玄,谢玄正与顾恺之论晋陵山水与会稽山水孰美,谢道韫便没有唤谢玄与她一道去,她要与陈操之为友,便不得不与陈操之之友为友,这对谢道韫这个女子来说,还真是难为她了,男子与男子为友,可以包容对方的缺点,但女子与男子为友则不然,谢道韫欣赏陈操之,相处日久,更觉陈操之品行之美、修身之洁,说是谪仙人真不为过,她可以与陈操之千里同行,但却很难做到与顾恺之、刘尚值诸人放旷谐笑,她毕竟是女子啊。

殿后小道朝东斜斜向下,谢道韫信步行去,此时的东边天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阳光普照,淡淡的雾气很快消散,林子里鸟雀啾鸣,喧闹起来。

谢道韫迎着初升的春阳漫步,心里有些快活,在天地山林间感到愉悦,嗯,她是自由的,她不象寻常女子那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可以出仕,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学,可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比如现在,走在松竹山道上,脚步轻快,心无挂碍,看似平常,其实又有多少深闺女子能体会呢?古来多少相夫教子的淑女贤媛,那就让我谢道韫特立独行一回,终身不嫁又如何!

谢道韫看到了白梅树下陈操之的背影,便扬声道:“子重,寻幽访胜至此间耶?”

陈操之还未转过身来,老梅树下突然转出一个侍婢,惊讶地看着走过来的谢道韫,因为谢道韫刚才未以洛阳腔说话,分明是女子嗓音啊。

谢道韫立时止步,她认得这个侍婢,这侍婢有个让人一听难忘的名字。短锄,谢道韫脸顿时火烧火燎起来,仿佛是那次在瓦官寺以强辨让寺僧打开大雄宝殿大门、看到的却是陈操之与陆葳蕤在殿内私会的情景,那次以后,谢道韫绝不再以女装与陈操之相见。

谢道韫迅即冷静下来,思谋对策,她看到陈操之转过身,那梅树边俏生生立着的不正是陆葳蕤吗?陆葳蕤的神情既有被人撞见的羞怯,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多的是惊讶!

陈操之有些尴尬,拱手道:“英台兄也来赏梅吗?”

谢道韫含笑道:“竹如君子,梅似佳人,此地竹梅相会,是在下冒昧,打扰了。”朝陈操之一揖,又向陆葳蕤一揖,从容转身自去。

短锄看着谢道韫的清瘦的背影,喃喃道:“这个祝郎君好奇怪啊,他先前的说话声音怎么那么象女子?”

陈操之看着陆葳蕤,陆葳蕤清亮的眼神迎着他,陈操之含笑问:“葳蕤也觉得奇怪吗?”

陆葳蕤四年前就在狮子山外的桃林小筑见过这个祝英台,其后与陈操之游虎丘时又曾遇见,总觉得这个祝英台给她的感觉很奇异,陆葳蕤是极好相处的人,婢仆有过亦从不呵责,但婢仆也从不会因她良善而放肆,都是真心敬爱小娘子,但陆葳蕤对这个祝英台印象不佳。

数年过去了,陆葳蕤在瓦官寺又见到了祝英台,祝英台与陈操之在皇太后和会稽王面前辩难,当时陆葳蕤一心只关注陈操之,看着陈郎君辩难时风采夺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但事后想来,对那个与陈郎君辩难的祝郎君又有了当初那种奇怪的感觉,后来又知祝英台与陈操之为正副土断使去会稽复核土断,没亲眼看到不觉得,这时看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