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墓园晨曲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都认得短锄,知道这是陆葳蕤的贴身小婢,无不大为惊讶,这其中丁春秋、刘尚值更知道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情意,这时见小婢短锄孝服哀哭而来,着实是大吃一惊,以为陆葳蕤也来了,那可要成为轰动钱唐、吴郡,不,轰动整个江左的大事,但左看右看,并未看到陆氏小娘子,只有两个陆府管事颇为尴尬地看着短锄。
徐邈也很纳闷,陆氏作为三吴高等士族,能派人来为陈母李氏致奠送葬已经是很看重钱唐陈氏了,这固然也是因为上次陈尚参加了陆长生葬礼的缘故,陆氏门风严谨,不肯失礼于人,派门下管事来参加丧礼也很正常,但陆氏小婢短锄这样重孝哀器哭就很离奇了,看短锄的孝裙,粗麻布,裙边倒还齐整,这是齐衰之服啊,是嫡亲穿的丧服,短锄这算什么礼仪?
不过此时《蒿里》挽歌正哀,灵车辘辘前进,徐邈诸人虽有疑问,也只能闷在心里,与陈操之扶着灵车向玉皇山进发。
玉皇山北麓,陈氏墓园,遍植松柏,这里长眠着从颖川迁至钱唐的数十位陈氏族人,其中就有陈操之的父兄陈肃和陈庆之。
丁幼微自陈庆之归葬后、因为被族人限制、再也未来祭奠过亡夫,这时望见庆之茕茕的坟茔,当日手植的两排低矮松柏竟有一丈多高了,真是伤心欲绝,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若不是冯凌波和小婵一左一右搀扶着,都无力登上半山腰的墓地。
灵柩入穴,依陈母李氏遗嘱,不以金珥珠玉随葬,只有瓦器、漆器、瓷器等简单物件,但依薄葬的不封不树之礼则太过简慢,族长陈咸与陈操之商定,陈母李氏之墓做了土封,至于树以标识,则由陈操之手植。
在陈母李氏坟茔之左,三间简易棚屋已经建好,铺草枕土,内壁以黄泥涂抹以遮挡凛冽的寒风,此后的两年时间,陈操之就要在这里居住、守墓,来福知道小郎君好洁,虽然一切依齐衰之礼而制,但这三间草棚简陋归简陋,无床无榻无几案,但草垫粗衾,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葬毕,陈操之与众亲友及送葬者哀哭返回陈家坞祖堂,反哭、虞祭,此所谓送形而往、迎魂而返,至此,葬礼结束,亲友各返其家,陈操之与西楼陈氏的承重孙陈宗之开始了整整两年的守孝期,因为宗之年仅九岁,不须居墓园,在墓园陪同陈操之的是冉盛和来德。
陆府的一个管事、两个执役、一个仆妇,还有小婢短锄当日下午便启程回华亭,临行之前,短锄悄悄来见陈操之,陈操之身边有嫂子丁幼微和义妹冯凌波。
短锄已除去齐衰之服,她上次随陆葳蕤来见过丁幼微,后来还在丁氏别墅歇了一夜,这时再见,便先向丁幼微见礼,丁幼微知短锄有话说,便介绍冯凌波道:“这是冯小娘子,是陈操之的义妹。”这些日子丁幼微与冯凌波朝夕相处,觉得冯凌波真是个好女孩子,小郎若不是心里有了陆葳蕤,这冯凌波可算是良配。
短锄向冯凌波见了礼,也就不避忌,问陈操之:“陈郎君,你明白短锄来此的心意了吗?”
陈操之道:“明白了,代我问候陆小娘子,请她多保重。”
短锄看着陈操之明显瘦削的容颜,往日清澈有神的眼睛布着血丝,低声道:“陈郎君要多保重啊,我家小娘子也瘦了好多,得知陈郎君的母亲病逝,我家小娘子又是哭泣不止,但因为要为亡兄服丧,不能前来为陈郎君母亲服丧送葬,觉得很内疚,所以就命短锄相代,尽一份孝心,我家小娘子对陈郎君的情意——唉——”
十三岁的短锄很沧桑似的长叹一声,施了一礼道:“陈郎君,那我走了。”
一边的丁幼微说道:“短锄稍等。”命小婵急取六贯钱来,送给陆府管事两贯、其他执役、仆妇、短锄各一贯,另各送细葛一匹,短锄不肯要,丁幼微低声道:“这是帮你家娘子掩饰,这里也无人认识你,只要同来的几个人不说,就不会有事。”
短锄也低声道:“来时小娘子已经叮嘱过他们的,不要紧。”
丁幼微道:“小心点好,收下吧,你不收其他人也不好意思收,赶这么远的路,也很辛苦的。”
短锄这才收了,眼望陈操之,说道:“陈郎君,能写封信给我家小娘子吗?短锄也好有个交待。”
居丧期间写情书似乎不合礼仪,若写得太伤感又让陆葳蕤难过,陈操之说道:“我把九月间画的两幅画送给你家娘子吧。”
短锄喜道:“好,这样我家小娘子会高兴一些,短锄真怕看到我家小娘子掉眼泪啊。”
陈操之把为陆葳蕤画的那幅髻插金步摇、观赏山茶瑞雪的画稿交给短锄,还有一幅《明圣湖之秋》的山水长卷也让短锄带去,陈操之的人物画和全景构图得戴安道指点和顾恺之的悉心指教,进步很大。
一边的冯凌波心道:“原来操之阿兄的心上人竟是陆氏女郎,陆氏女郎兄长新亡,不能来此,所以让贴身婢女代她以儿媳之礼向义母尽孝,这陆氏女郎很好啊,吴郡第一名媛,嗯,操之阿兄心爱之人又怎么会差呢。”
送走陆府管事和短锄,陈操之便要去玉皇山陈氏墓园为母守墓,来德、冉盛跟去,一日两餐由来德回来取、或者荆叔送过去,只能食粗粮,要过了一年“小祥”之后才可以食蔬菜瓜果,两年“大祥”之后才可用酱醋调味——
顾恺之、徐邈自然不能跟去陈氏墓园,他二人定于明日、也就是腊月初二启程回乡,与原定之期已经整整晚了一月,父母肯定非常牵挂了。
陈操之临去玉皇山之前,对二友道:“仙民、长康,明日我不能为你二人送行了,惜别之情,我心恻恻。”
顾恺之道:“子重,明日一早我和仙民兄来玉皇山看你,然后启程北归。”
冯凌波也来向陈操之告别,她爹爹冯梦熊明日会来接她回去,陈操之望着眼前这个淡雅清秀的女郎,深深的感激,说道:“凌波妹子,真是多谢了。”
冯凌波微笑道:“说什么谢啊,你不是我阿兄吗?”
次日一早,徐邈、顾恺之整顿好行装,与刘尚值、丁春秋去玉皇山向陈操之道别,来到玉皇山下,朝阳升起,陈氏墓园松柏长青,但闻箫声一缕,缭绕不绝,在冬日山野的清晨里,这箫声显得分外的纯净、明澈——
徐邈道:“子重在为母吹曲呢。”
四人便在山下伫立,静听那美丽忧伤的箫声,待陈操之吹罢,这才来到半山腰的草棚,与陈操之话别。
徐邈道:“子重,你要多保重,莫要哀毁太甚伤及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不在时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大的孝道。”
陈操之应道:“是。”
顾恺之道:“子重,明年有暇我会来看望你的,你为母守墓,不要荒芜了书画啊。”
陈操之道:“不会,我娘也不愿意看到我荒废学业,以前怎么学习、以后还怎么学习,只是学业、书画有长进时母亲再也看不到了,再不能夸我一句了。”
“丑叔,祖母能看到的,到了夜里,星星出来后,祖母就看到我们了。”
清亮的童音响起,宗之和润儿走上山来,后面跟着的是丁幼微和冯凌波,还有冯梦熊。
冯梦熊是来接女儿冯凌波回去的,因为宗之和润儿吵着要去丑叔那里,丁幼微便带他二人来,冯梦熊、冯凌波父女也便一起来向陈操之作别。
陈操之送徐邈等人下山,看着徐邈、顾恺之、丁春秋,还有冯氏父女离去,不禁有些伤感,却见刘尚值没走,便问:“尚值怎么不一道走?”
刘尚值道:“刘家堡又有多少路呢,我再陪你一会,以后我三、五日就会来一趟,向你请教经义、书法啊。”
丁幼微看着草棚里简陋的卧具,想着小郎要在这里住上两年,心疼得几乎要掉眼泪。
魏晋时君臣更迭,礼法崩坏,又因为丧乱屡见、夭寿者多,若按周礼守孝,有些人一辈子有半辈子都在为亲人服丧守孝中度过了,所以很多人不按礼法守孝,食肉、听曲大有人在,王戎、阮籍居丧就食肉,阮籍还醉酒狂歌,名士似乎是另一等人,可以蔑视世俗道德,但陈操之不想那么做来表示自己的旷达和不俗,他要依儒家之礼来为母守孝——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父亲早丧,母亲多病,母亲生他、养他,抚养他成人多么不容易,就尽礼守孝两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陈操之是两世为人,融合了两个灵魂,他对陈母李氏有着血脉相连的母子之情,同时也思念那远隔千年的后世父母,他的情感真挚而浓烈,他需要一个暂时封闭的时间和空间来疗治失去母亲的痛苦,无他,只有勤学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