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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玄幻魔法 > 将夜 > 第96章 天亦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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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殿里很安静,只有宁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顺着石梯走到道殿上层,他望向走廊临街一侧的石窗畔,微雨从殿外飘来,轻轻洒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没有表情的脸颊上。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被春雨洗面的她,仿佛变得轻了很多,气息也变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随时会离开人间。

在烂柯寺看到残破的佛祖石像后,桑桑便病了,像人类一样,开始疲倦,偶尔会咳嗽,但她却同时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被人间红尘意留下,还是重新回到神国,这是桑桑面临的问题,也是书院想要解决的问题,宁缺知道,这必然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就像拔河一样,肯定会有往复,所以他有些紧张,但并不以为意。

他走到桑桑身边,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齐国都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并肩站着,似想把春雨里的街巷刻进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干净,然而片刻后,上面积着的雨水渐渐被染红,看色彩的浓淡,应该是从道殿里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和他的下属们,对宁缺的要求执行的非常完美,屠杀的过程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段时间,下方响起道殿正门开启的声音,宁缺看到数骑神殿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春雨中,然后分成数个方向疾驶而去。

这些骑兵要赶回桃山,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神殿里的大人们,另外他们也要通知都城外驻扎着的那些神殿骑兵和主事者。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一路跟随,宁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谁。

向着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骑兵,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仿佛血幡一般的旗帜大声喊着话,似在对街旁的民众训诫。

春雨虽然并不暴烈,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让那名骑兵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只是宁缺的感知何其敏锐,把那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对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谴!”

宁缺很清楚天谴只不过是个说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时间,何时见她亲自去批评谁?更何况还要费力气去拿把刀捅人。

人类历史上代表昊天谴责并且诛杀、或者说以昊天的名义谴责并且诛杀异类的永远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着雨中的齐国都城,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和喊杀声,脸上没有表情。

风雨远处隐隐有喊杀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西陵神殿骑兵小队来到道殿前,解开鞍下的布袋,把袋子里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阶上。

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人头。

一天一夜时间就这样过去,道殿前石阶上的人头变得越来越多,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雨水根本无法冲淡半分。

齐国都城周遭数郡,曾经参加过前次道门血腥清洗的神官执事,还有普通道人,共计一百八十名,尽数被西陵神殿骑兵砍头。

石阶上的头颅,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头颅不甘地圆睁着双眼有的头颅脸上满是追悔恐惧的神情无论这些头颅的主人身前是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现在脸上都满是为,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桑桑醒来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两个牛肉萝卜馅的包子,然后走到石窗旁,看着殿前堆成小山的头颅有些满意。

晨光是那样的清新,殿前的面画则是那样的血腥圣洁的火焰在头颅堆上燃起,迅速变得猛烈起来,雨水无法浇熄,反而更助火势。

熊熊火焰里,隐约能够看到那些头颅容颜被烧的变形,仿佛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愤怒而惊恐。

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数千名齐国民众正在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他们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像平日那般麻木,显得有些惊恐,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奋。

“我是昊天。”

桑桑看着烈火中的那堆头颅,面无表情说道:“我的意志,人类必须服从。”

宁缺想了想,说道:“或者可以把服从换成另外一种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比如?”

宁缺说道:“我虽然没有信仰,但想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桑桑说道:“人类永远不会爱我。”

宁缺看着殿前那名满脸泪水的中年神官,说道:“我带你来齐国,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爱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我是昊天。”

宁缺摇头说道:“当年为了救你,陈村死了,华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里很多人都死了,那时候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卫光明的话。”

宁缺说道:”但这种相信,难道不珍贵吗?”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你说歧山大师救你只是为了挽救众生,而你不在众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爱你,那么光明神殿里的人呢?你的老师卫光明呢?他们只是爱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他们就爱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同样爱你,他们没有条件的爱着你,那么你为何不能给予他们相同的爱?”

桑桑说道:“所以我应该爱世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第一篇里说过:神爱世人。”

桑桑说道:“我不爱了。”

宁缺说道:“因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笑话,经常没有任何逻辑。”

宁缺说道:“那不然为何不爱?”

桑桑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无论是哪个世界,所有问题都害怕一直追问,就比如人类一直念念不忘的爱字一旦追问,哪里就一定会有回响?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爱呢?母亲为什么爱自己的子女?女人为什么要爱自己的男人?子民为什么要爱自己的国家?

哪怕看似没有任何条件的爱,往最深处去看,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冰冷、冷的连呼吸都困难的答案吧。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河国的时候,他和她没有解释清楚爱情,那么现在,他也无法给她解释什么是爱。

就在这时春雨里的长街那头,缓缓行来一座神辇。神辇周围的幔纱是深红色的,被雨水打湿后,仿佛在淌血,显得格外肃杀。

裁决神座,再次降临人间之国土。

宁缺没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西陵神殿骑兵的主事者是谁,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则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重要决断、并且有能力实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数人,而直接统辖神殿骑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见这些人。”

桑桑转身走进房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齐国三郡,对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叶红鱼说道:“神殿的正式诰令应该会在近日发往诸国,裁决神殿已经提前出动,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场清洗便会结束。”

宁缺看着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叶红鱼摘下神冕看着他说道:“我要见昊天。”

此时的场景真的很像数年前的那个秋天。

宁缺像当时一样,仲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过来。

叶红鱼没有给他。

宁缺说道:“这么快就生分了?想当年你还……”

叶红鱼说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个痴人,不想和昊天抢男人。”

宁缺啧啧说道:“你这难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叶红鱼掸掉黑发上沾着的雨珠说道:“少说废话,赶紧带路。”

宁缺不悦说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叶红鱼把神冕随便扔到桌上,说道:“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让人尊重?”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叶红鱼把微湿的黑发扎紧,说道:“你就是个吃软饭的。”

宁缺忽然明白了陈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恼火说道:“能吃昊天的软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叶红鱼说道:“吃软饭,本来就挺不容易。”

两个人说的不容易明显不是一种感情色彩,宁缺很是窘迫,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她不想见神殿的人。”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也好,我也不想对她下跪。”

宁缺说道:“看来你的信仰并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坚定。”

叶红鱼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信仰和仇恨,哪个更重要?”

宁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想着在长安城的复仇,想着雪湖杀人,他说道:“如果是我,自然是报仇更重要。”

“当然,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神情凝重说道:“至于你该如何选择,我无法给出具体的建议,我只想说,怎么做能让你高兴,你就去做吧。”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这就是从本心出发的道理?”

宁缺说道:“不错,本能和本心,总是最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