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呢?”
苏长亭问。
话语,简单,但表情却非常复杂,隐藏其中的情绪难以简单描述,可以看得出来,苏长亭现在脑海里乱糟糟的,无数想法在涌动着,一时半会也无法理清。
然而,刚刚抛出一堆话语的陆潜却显得非常澹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语制造出多少波澜一般。
“我也是一样,我以为自己能够看透,但我终究还是一介俗人。”陆潜展露一个笑容,“我希望能够拍摄出更多优秀的作品,我希望更多人能够喜欢能够享受我的作品,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奖项的认可。”
“然后呢?”苏长亭轻笑起来。
“然后名垂千古?”陆潜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确定,因为即使真的名垂千古,我却早就已经是一捧黄土了,那又怎么样呢?”
“哈哈。”苏长亭笑出声来。
“也许,只有作品是永恒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专注现在,然后尽可能拍摄出更多优秀的作品,至于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未来。人总是如此,自以为能够看透,但事实上,我们总是被自己困住。”
陆潜的声音并不大,却重重地落在苏长亭胸口,刹那间,所有迷雾全部散开,事情终于变得明朗起来。
苏长亭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啊,我们都以为自己看透了,我们都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我们都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掌握真理的人,但是……”
“我们却忘记了,唯一一个能够完完全全欺骗我们的人,就是自己,一直到生命的终点,我们才意识到,其实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困住了自己。”
“我们才是全世界最愚蠢的笨蛋。”
他们,全部都是如此。
每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被欲望被执念被贪婪被迷惑被冲动被情绪被罪恶困住,明明是自己在为难自己,却自以为最通透最聪明最正确,然后将那些负面情绪转嫁给他人,因为谴责他人总是简单一些。
结果?
他们却将自己放在全世界的对立面,孤军奋战,和所有人作对,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如同小丑一般。
说来可笑,然而却往往是真相。
深深地,苏长亭吸了一口香烟,尽管没有点燃,但烟草的气息让他冷静了下来。
做完这个动作,苏长亭也意识到有些荒唐,而后看向陆潜,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开口说到。
“淮书不喜欢我抽烟,我总是说要戒烟,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每次被抓包我都说,这就是最后一次。”
“但是,一直到我们离婚这么多年,我也还是没有戒掉。”
苏长亭自嘲地摇了摇头。
“所以,她是对的,她说,我不会戒烟的,因为我太固执,也因为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陆潜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吞咽下去。
也许,今晚苏长亭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果然。
苏长亭并没有等待陆潜的回应,低头细细抚摸着香烟,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放任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思绪,就这样缓缓地顺着记忆的气息,追寻着时间的足迹,回到过往——
那些深深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因为太久太久不曾想起,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遗忘,但稍稍搜寻片刻,却又重新栩栩如生起来,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曾遗忘。
所谓的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就好像陆潜刚刚所说的一样,他们,总是被自己困住,但始终拒绝承认,然后将责任和错误推给他人。
人,总是如此复杂又如此矛盾。
当争吵发生的时候,他们总是说,“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你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但残酷的现实却在于,他们同样不了解对方所经历的一切,更讽刺的是,他们甚至也不了解自己。
自知之明和自欺欺人,也许这就是每个人穷其一生都必须攻克的课题,然而,真正能够解决的却只是凤毛麟角,往往都是沉浸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自以为拥有自知之明,却从来没有真正看透真相。
时间,在指尖萦绕,明明停滞在当下,思绪却已经扩散开去,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过去还是未来。
一直到开口的时候,苏长亭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话语就这样顺着指尖的香烟流淌出来。
“我和淮书是大学同学,最开始,我学习的是爵士乐,她学习的是导演。”
“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意外?淮书是导演系出身的?”
苏长亭转头看了陆潜一眼,一下就看到陆潜满眼惊讶和意外,这样的表情取悦了他,笑容绽放开来。
“爵士乐,我坚持了很久,很久很久,但后来才终于承认,我没有天赋,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庸才。”
“于是,我前往了电影系,试图成为一名制片人。”
噗。
陆潜再次被意外到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苏长亭居然是学电影出身的,但认真想想,似乎也不意外。
苏长亭听到了陆潜的笑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我也倾佩自己。”
“我想,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如此,总是有着无数大胆的想法,不切实际的想法,然后满腔热血地往前冲,似乎总是有着用不尽的勇气和精力。”
“从爵士乐到电影,这无疑是两个彻底不同的专业,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但那时候,我相信着,自己的审美品味应该能够成为一位出色的制片人,打造出一部部经典佳作来。”
“我是真心的,我相信自己能够在电影行业创造一番事业,所以,我就好像飞蛾扑火一般,转到了电影系。”
说到这里,苏长亭也有些兴奋,又重新想起了年少时光的疯狂和浪漫,那些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想法总是蒙着一层玫瑰色的光晕,哪怕多年之后再次想起,也依旧忍不住嘴角上扬。
“而且,我当时怀抱着一个愿望,我准备建立一间特别的电影院。”
“在电影院里,总是放映那些古老的、经典的、特别的作品,不局限艺术还是商业,但一定要特别。”
“然后,放映厅外有一个小小的舞池,邀请一支爵士乐队在这里演出,就好像歌剧院外面的休息厅一样,观众们可以在这里喝酒、交谈、社交,就好像电影俱乐部一样,让影迷们在这里分享自己的想法。”
爵士乐队和电影院?
这……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