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归高兴,生气归生气,但骂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啊,越师傅。”路明非面露不满地说,“我这不是担心您老人家接连听到这么多好消息太激动了么?要是您血压一高,神经一抽,脑瓜子一嗡,给吓出了心脏病或是脑溢血怎么办?”
“混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生活无法自理的孤寡老人么!”上杉越横眉竖目的,伸手就要拉开屋台车的面的小门,急不可耐地就想要往外走去,“不行!我得去找绘梨衣去!”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就在自己的拉面摊前吃过面,就在刚刚,可上杉越却毫不知情,只把她当作一个看得顺眼的陌生小姑娘……这种落差让上杉越如何能接受?
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找到绘梨衣,这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一个父亲对于女儿的、忐忑而珍爱的心。
然而就在上杉越已经起身准备快步离开的时候,一双手沉沉地按在了他的肩上,把上杉越的身体按在原地……是路明非,他从正面按住了老人,路明非的脸拦在上杉越的面前,满脸严肃。
“越师傅,刚刚见过一次就够了,您现在不应该再去找她的……至于原因,我想您心里应该也清楚。”路明非看着上杉越的双眼,语气无比认真,“我保证我以后也还会再把绘梨衣带到您的拉面摊来吃面,但现在还不是你们父女相认的时候。”
“您放心,我绝不是想害你们任何人,不论是对于源稚生源稚女兄弟,还是对于您和绘梨衣这对父女,我如果对你们抱有歹心,我没必要把这一切都如实告诉您。”路明非在说出这番话时甚至用上了日文里的敬语,“这是为您好,也是为绘梨衣好,所以在此之前还请您忍耐,拜托!”
上杉越的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路明非的双眼,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路明非的眼底,直刺路明非的内心……沉默对视了良久,上杉越能从路明非的眼里看到的只有真诚和恳请,他的脑海里也飞快的思考着路明非的那番话。
确实,这个年轻人所有的言行几乎都是一致的,他看得出来路明非对绘梨衣是真诚的,对他也是真诚的,为他讲述自己两个儿子时的神态和语气也很真诚,路明非没有任何要害他的理由,不然也不会告诉自己这么多鲜有人知的辛秘……如果把自己蒙在鼓里一辈子,直到自己揣着孤独,形单影只下葬,那样自己岂不是更可悲么?
上杉越坚硬如刚岩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了下来,他缓缓地坐到路明非身旁绘梨衣刚刚坐过的座位上,沧桑的眸子里光影闪烁,神色复杂。
上杉越仓促之间甚至都没注意到的是,他出于本能想要移动的身体,居然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给按住了……能够把他按住的力量,甚至能按倒一头勐虎。
“我知道一天之内告知您这么庞大的信息对您来说实在很难消化,您一定有很多疑惑想问。”路明非看着老人,“我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您想知道什么可以尽管问我,能告诉您的事我绝对不会瞒着您。”
上杉越深吸一口气,扭头望向路明非:“那你说!你给我好好交代!全部交代清楚……绘梨衣……上杉绘梨衣,我的女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不都说得很清楚了么?绘梨衣和源稚生还有源稚女一样啊,都是用您的基因和试管婴儿技术培育的,她就是您的女儿,这一点肯定没跑。”路明非说,拍了拍上杉越的肩膀,“越师傅您放心,您以后肯定不会过孤寡老人的生活,您有两儿一女,晚年生活肯定幸福又安康……如果在日本近期发生和将要发生的这些危机统统完满解决的话。”
“我像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孤寡老人?我有在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么!”上杉越一巴掌把路明非的手掌拍开,他的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似乎还对路明非不让他去找绘梨衣而心存怨怼。
“不是您刚才自己说我把您当成生活无法自理的孤寡老人么?您还骂我混账。”路明非看着上杉越摊摊手,一脸无辜,“我还以为您孤寡太久了,很在意这个问题。”
上杉越看着这个滑头蔫坏的小子,拉面师傅白色麻布的衣服下,胸腔像是鼓风机一样起起伏伏……显然他被路明非气的不轻,正在深呼吸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行,刚才就算是我没问清楚,现在我把我的问题具体化,咱们都别耍心眼,你好好回答我。”上杉越死死盯住路明非,“绘梨衣姓上杉对吧,她继承了我的姓氏,还成为了上杉家的家长……难道家族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上杉越心里想的是,这么说来,上杉绘梨衣并不是冒牌的上杉家家主,她是继承了自己血统的女儿,是最名副其实的上杉家主人。
对于绘梨衣是自己女儿这件事,上杉越几乎没有怀疑就轻易相信了……除了继承自己血统的女儿,全日本上哪还能找出第二个这么“变态”的小姑娘?
上杉越刚才也领略过绘梨衣的气势,就在绘梨衣挡在路明非身前的那一瞬间,上杉越能清楚的感觉到一股不逊于自己的威压将自己的气势逼退回来,虽然上杉越甚至没有使用自己言灵的力量,也没有全力施展自己的威压,但绘梨衣也同样没有……这虽然不能说明绘梨衣有足以压制上杉越的力量,但短时间里绘梨衣的拥有的力量与上杉越分庭抗礼绝对没问题,而上杉越作为当世血统最强的混血种,甚至连蛇歧八家大部分的家主都不具备能够与之匹敌的力量。
上杉越当时还疑惑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拥有这么蛮横的血统……原来是自己的女儿啊!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毕竟虎父无犬女嘛!
“不,家族里几乎没有谁知道绘梨衣是您的女儿,他们只知道绘梨衣是上杉家的后裔,是上杉家当世仅存的血脉,而且血统强横,所以绘梨衣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上杉家的主人。”路明非略微思忖后,还是决定如实对老人说,“至于您,蛇歧八家里也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上杉越’这么个人的存在,只有老一辈……不过老一辈的人都觉得您失踪了,他们之中更多的人其实更愿意相信您已经不知道死哪了……说实话,您在蛇歧八家里的声誉可真不怎么样。”
“我在家族里什么声誉还用你来提醒我么!”上杉越狠狠地瞪了路明非一眼。
“哦对!还有!”杉越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古怪地向路明非提出疑问,“你刚才说源稚生是我的儿子,绘梨衣是我的女儿,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绘梨衣刚才称呼源稚生的时候也的确是叫哥哥……那为什么绘梨衣说源稚生并不是她的亲生哥哥?”
“就和您一样,您不知道自己有这些儿女,而他们也不知道有您这么个父亲。”路明非说,“他们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除了源稚生和源稚女这对兄弟,他们并不知道彼此与绘梨衣之间的血缘关系。”
“那我的儿子怎么会被冠以源家的姓氏,进入了源家,还成为了源家家主?”上杉越皱眉,“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上一代源家家主是谁?”
“和上一代源家家主没什么关系,这一切都是一个叫橘政宗的男人安排的。”路明非望向上杉越,“您听说过橘政宗这个名字么?”
上杉越缓缓点头,他听说过,就在不久前,昂热曾向他提起过橘政宗这个男人,当代上三家之一的橘家家长,蛇歧八家前任大家长,一个上杉越从未听说过的冒牌货。
“不论是源稚生还是绘梨衣,他们这些年来都是在哪个叫橘政宗的男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橘政宗照顾他们并抚养他们。”路明非说,“在今天以前,源稚生和绘梨衣也都把橘政宗当作生命里像父亲一样的角色。”
面对路明非的话,上杉越默然以对,他的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就像一瓶装满调味料的罐头被打翻了,酸楚苦涩辛辣都有,唯独没有甜味。
自己的孩子把其他的男人当作父亲,这就像亲生父亲听到自己的孩子亲昵地称呼继父为“爸爸”一样让人揪心……但上杉越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他亏欠那些孩子们的,二十多年,整整二十多年!他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一共缺失了他孩子们六十多年的人生,比他荒废的漫长岁月还要更久!
他没能参与他们的童年,没能陪伴他们长大成人,也没能教育男孩们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女孩如何做一个自爱自立的淑女……尽管如今看来,他的孩子们已经学会了这些,全部都变成了有责任心有担当又独立……总之都是很不错的人。
可这些全部都和他没关系……他没在他的孩子身上尽到一点点父亲应尽的责任。
那他又如何能够怪罪那个将他孩子们抚养长大的人呢?
即便那个男人是个冒牌的家主,即便自己的孩子们认了其他的男人作父亲,即便那个冒牌的父亲将他的人生准则灌输到了自己的孩子们身上……上杉越能做的也只有沉默以对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不,对于自己的孩子们来说,自己根本就不配被他们称为父亲。
上杉越给自己斟了杯清酒,昂头一饮而尽。
他的嘴角无声的拉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个原本神采奕奕的拉面师傅像是在短短时间里再度苍老了六十岁。
“越师傅,这一切也不全是您的错,毕竟您并不知道自己有三个孩子,虽然我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我大概能体谅到您现在的心情。”路明非看出了上杉越的失落,他宽慰道,“而且我和您说的是,在今天以前,源稚生和绘梨衣一直把橘政宗看作父亲一样的人物……您注意到我说的‘今天以前’了么?”
“怎么,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么?”上杉越捏着空荡的酒杯,微微叹息,“因为今天你找到了我,并告诉了我这一切,所以那几个孩子亲生父亲的身份水落石出了是么?”
“但这一切我知道就好……这样就够了。”上杉越轻轻摇头,“你说得对,告诉绘梨衣我是她的父亲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源稚生源稚女也一样,哪怕我真的冲到他们面前去一把抓住他们的肩膀,我激动着颤抖着,嘴里说出的话大概也只有‘对不起,认错人了’,或者是‘我是推销拉面的,最近出了两款不错的口味,要来我的拉面摊尝尝么?’之类的……是的,我只敢这样讲。”
“我没有勇气与他们相认,听起来把他们抚养长大的那个叫橘政宗的男人对他们不错,把他们教育成了很好的人。”上杉越顿了顿,“但是我很糟糕,我的人生就是一团乱麻,我不是个合格的家主,不是个合格的儿子,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这样的我没有脸面去见他们,一个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没有在他们的生命中出现过的父亲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任谁都会觉得错愕。”
“我害怕他们揪着我的衣领问我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对他们不管不顾……我害怕看到他们知道了真相以后哭泣流下的眼泪……其实我最害怕的是他们只是澹澹地对我回复一句‘那又怎么样’,或者干脆不承认我这个父亲。”上杉越的声音微微颤抖,“谁会承认一个没有一点责任心的父亲呢?他们都过着不错的生活,不需要一个做拉面师傅的父亲,他们都拥有着壮阔的人生,我这样的父亲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的污点。”
曾经的黑道至尊,如今的拉面师傅,这个名为上杉越的男人从未用这么卑贱的语气自嘲。
这份卑贱……简直像是掩埋在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