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江意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一会儿想着自己重生前后发生的事,一会儿又无缘无故想起了被她安放在山洞里的那个人。
不知他情况有没有好转,而且一天没吃东西,好像更不利于他伤情的恢复。
要是伤况持续恶化,又虚弱,一不小心给饿死了怎么办……
江意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未来的大将军,应该不至于早早地被饿死吧。
但后来,她还是起了起身,趁着沁竹和萧嬷嬷都睡下了,自己捎了几块晚饭前后剩下的点心,又抓了一个苹果塞进袖子里,准备偷偷出院子。
想了想,她又倒回来,把白天用的伤药等全都一并带着。
一会儿看他伤口情况,说不定还得继续用药。带着有备无患,也免得真要用到时再跑一趟。
悄然出了院子,江意避开苏家守夜的下人,往那处假山摸去。
今夜月色甚好。
即使没灯火,江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一轮圆月也将周遭光景照得朦朦胧胧。
到了假山附近,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片漆黑的山影,掩映在同样漆黑的池塘里。
江意绕到假山后,她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踩着不规则的崎岖嶙峋的凸石,钻进石洞里。
外面有月光,里面却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洞口连着池塘,有一角月色盈了进来,将洞口隐隐照亮。
她抬眼就看见他依然靠在白天的那处石壁,半分都没有挪。
就连她进来,他也无甚反应,闭着眼,眉目清冷。
月色的边缘正好打照在他的下巴与喉结处,衬得那抹肤色苍白。
江意以为他又昏睡没醒,毕竟白天的时候他还在发烧。
于是乎赶紧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一边放下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边跪坐在他身前,下意识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还是好烫。
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只柔柔抚上自己额头的手却十分凉润。
凉润得舒服。
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只是这时他才蓦地睁开了眼。
江意没料到他醒着,这冷不防与他四目相对,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有种下坠的深沉,使得她心头一咯噔。
显然白天险些被他捏断脖子的阴影还没有彻底散去。
江意头皮有点麻,倏而觉得这石洞的空间实在有些逼仄,让她觉得多吸一口气都很有压力。
她僵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作,她略略松下两分,道:“你还在发烧。”
他也不回答,只是看她。
江意便问:“白天我给你降烧的帕子呢?”
而后江意就眼睁睁看着他从怀中取出那方帕子,伸手递给她。
这本也是她的随身之物,白天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才临时用上的,现在发现被一个男子收纳进怀中,那种感觉很有点微妙。
通常男子只会将自己喜欢的女子的手帕收进怀,这个江意知道,她的手帕也从来没赠过旁人,就连前世苏锦年也没有过。
她想,大抵这人和她父兄差不多,都是武人,没有那么多规矩,所以压根不在意。
江意自也不提这种微末小事,埋头接了手帕,就转身去池塘边,重新汲水,回来给他搭在额头上。
可是她来来回回换了好多次水,这次就是降不下他的烧。
就在她再次转身往塘边去汲水时,他终于开口,嗓音嘶沉,又干净又冷,道:“不用了。”
江意愣了一愣,他又道:“这点法子降不下来。”
她回头去看他,总算听见他开口说话了,正想问他应该怎么做,却见他扶着石壁站起身来。
江意顿时,往下斜视的目光,就一点点往上,最后变成仰着头看他。
这人好高。
上一世临死的时候见到他,有这么高吗?
兴许当时她是躺着的,没有对比,所以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他径直走过江意身边,两步走出洞口,到了池塘边。
而后江意来不阻止,他便继续往池塘里走去。
“喂……”江意见状,忙叫住他。
可他置若罔闻,片刻整个人就已经泡进了水里。
水纹一圈圈安静地漾开,在月下泛着渺渺银波。
江意看得着急,道:“降烧也不是这样子降的。你的伤今日才上药包扎,一泡水伤口又得恶化。”
水里的人不回答。
江意又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好了?”
他终于才应道:“半个时辰就上来。”
真要等他在水里待半个时辰,伤口都要泡烂了好吧。
后来江意也确在洞口边等了一阵,只不过没到半个时辰,叫他他又不应,她实在担心要是放任不管,他可能就这么折在水里了。
那样自己这一两天冒险救他,又帮他处理伤势,不就白忙活一场了?
思及此,江意又压着声音唤了他两声,还是没反应,怕是失去意识了。她也顾不上许多,提着裙角伸脚去探了探池边深浅,慢吞吞地一点点朝他摸索去。
小时候的经历使她惧水,但只要不淹到头,应该就没事……
池水有些凉,江意吸了口气,继续朝他靠去。
渐渐水没到了自己的胸口处,她也不敢再往前了,只能伸手去够他,却还是差一点点。
“你醒醒啊。”她轻声唤道。
她一手抓着岸边生长出来的水草,一手使劲往前够,几经努力,指尖终于碰到他的肩头了,哪想手里那把水草却突然绷断,使得她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往池中栽去。
糟了。
江意过往对于溺水的恐惧顷刻浮上心头,只不过还不等她整个没入水中,她前面那道泡在水里岿然不动的身影突然回转过来,在她淹下去之前精准地接住她,并及时把她往水面上拽了一拽。
池水勘勘淌过她的下巴,她倒抽一口凉气。水下的双脚却着不了地,顿时就慌了起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攀住他。
他只好拽着她往岸边的石洞走。
上岸时,幽幽的水声浮动。
江意打了个寒颤,此情此景实在难有个好脾气,懊恼地有事说事:“我以为你不行了。你要是不想好,你可以早跟我说,昨晚今日我也就不救你了。”
天边的月又亮又圆,衬得石洞口瑟瑟发抖的少女眼神又清又亮,又有些气愤。
她教训起靠石壁而坐的这个男人时,显然不是十分有底气,但又十分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男人气息凌乱,似虚弱又似煎熬,一双被池水打湿的眼睛黑得无边,看着她,等着她说完。
等她说完以后,他再忍不住,眉头一蹙,嘴角冷不防溢出鲜血来,顺着苍白的下巴滴到他那黑色的衣襟上。
而后他阖上了眼,就如死去一般。可他眉头若有若无地紧锁着,似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江意站在一旁,有些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嗓音似被火烤干一般发哑,也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道:“我没有不想好。”
说罢,他便同白天一样,陷入了昏迷。
江意看着浑身湿淋淋的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挪着步子朝他走去。
她重新蹲在他面前,夜风往洞口里一灌,她不禁又瑟缩了两下。
他嘴角的血迹殷红,她伸手去解开他的衣襟,想着今晚带了药来,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就再帮他处理一次,如若他再不知好,那她也算仁至义尽,不必再管他了。
这样想着,江意刚碰到他的湿衣,和自己冷得发抖不同,他的湿衣便传来一股温热的感觉。
她将他胸膛的伤处露出来,难免碰到他的皮肤,他整个人都烫得吓人。
伤口果然又破了,重新流出血来,将绷带都染红。
然而,江意手指将将碰到那绷带,正准备着手解开,倏地一只大手冷不防横上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掌握得紧实有力,滚烫得就像块被开水泡过的巾子,散发着持续的热意。
江意惊抬头看他,他人却没醒。
她使劲挣也挣脱不开。
他由于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度,忽然握到截凉润如玉又光滑的东西,就贪恋上了。
于是江意越挣,他越收得紧。
到最后,他扯着她的手腕猛地往怀里一拽。
江意瞪了瞪眼,下一刻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被他带着往他怀中扑去。
顿时,浓烈的暖意将她包裹。
江意脑子空白了一瞬,渐渐回归现实后,霎时有些炸毛了,怎么都推他不动,气喘吁吁恼道:“你放开。”
可他哪听得见,铁箍般的手臂蛮横地横过她腰际,将她勾得死死的,毫无间隙地压在自己胸膛上。
江意就像只小螃蟹,坚持不懈地挥着自己的钳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着终于快逃脱了,他忽而又将她扯了回来,似避免她再次从自己臂弯里溜走一般,反身将她压在了石壁上。
他埋头在她颈窝里,呼吸里尽是灼气。
江意浑身一僵,继而身体本能地反抗,对他又推又拧,又掐又抓,可他就是跟块闷沉的石头似的扣在自己身上,岿然不动。
石洞里一时只回响着她一个人的声声气喘。
他只是将她抱得愈紧,竭力索取她身上的凉润之气。
终于江意是意识过来了,他应该是烧糊涂了,觉得自己身上比较凉快。
她不得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试图慢慢平静下来。
后来她再稍稍动一下,他的手臂就下意识紧了紧,江意感觉自己腰都快被他勒断了……实在生疼,她咬牙抽气道:“你是想把我掐成两半么?”
也不知是他听进去了还是怎的,后来她没再挣扎乱动了,他总算又稍稍松开了点。
一旦她轻轻扭动,他又戒备地箍紧。
江意动弹不了,后来再也没感觉到湿衣裳贴在身上冷了。
她有点懵,说好的报恩,结果是这样报的吗?
可目前的状况,只有等他醒来再说。
江意一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时警惕着。
可是随着夜色渐浓,这样折腾下来也难免倦意袭来,江意又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瞪着一双眼睛望着漆黑的对面石壁,渐渐她就眼皮子打架,并且发现睁着眼和闭着眼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一团黑。
她眼睛瞪累了,便闭着眼睛,清醒地想着,那也不能睡。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她的侧脸难免靠着他的肩膀,睡容安宁,呼吸均匀。
就是一直感觉自己仿佛盖了一张重逾千斤的被子。又沉又暖和,暖得她都沁了一身汗。
她浅眠,睡睡醒醒,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她终于感觉这人似挺过来了一般,在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觉得自己脑子可能也是坏掉了。前世之鉴使得她对男女之间极其戒备,可不知为何,这样的情况下,她竟也能够睡得着。
她想,大概是这个时候,他对自己同样也没有防备吧。
他身上没有那么热了,但余温缭绕。江意甚至感觉自己身上的湿裙子,竟不知不觉地被他给的体温给烘干了……
他不再那么需求凉意,便也不抱她抱得那么紧。
江意使力把他往边上推了推,这回他便往边上靠了去。
江意身上的重量一解,她长长呼吸了几口气,也久久难消胸口的那股钝重感。
再回头来看他,他身上的黑衣也干得差不多了,她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见他还是没反应。
最终,江意一边很想丢下他不管,一边却又重新给他解绷带,换药包扎。
伤口被泡得有些发白,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弄完以后,她起身收拾收拾,今晚种种虽然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想起来还是很郁闷,她抿着唇扭头就往外走。
没走几步,脚步停了停,她又转回头来朝他看去,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她气闷道:“旁边放有苹果和点心,饿了就吃。”
最好明天能好转然后赶紧离开,反正她都不会再来了。
江意离开以后,石洞里边静悄悄的。
不多时,他便睁开了眼,不知何时醒来的。从他的这个角度,顺着临池塘的这边石洞,正好可以看见她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自那边小径走过。
月下那抹裙角翩跹,又柔又轻盈。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重重花影里再看不见,他方才偏过头,又看了一眼她留下的苹果和点心。
苹果似被她擦过了,油油亮亮的,有股淡淡的果香。
点心则是以一块雪白的布绢给包着的。
他声色已恢复寻常的冷淡,眼神还停留在苹果和点心上,忽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