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靖接过圣旨,站起身,心中有些诧异,他是真没想到,会有单独的圣旨给他。
尽管圣旨上也没有什么实在的东西,不过是赏了几十两银子,再加赐服和一套盔甲。
但这里面却有别的意思,拉拢是肯定有的,皇帝似乎还在表示,郭大靖在他心里是有那么一号的。
能让皇帝知道名字官职,在封建社会就能吹一辈子了。何况,有单独的圣旨,有赏赐和激励,就更加了不起了。
刘兴祚和刘奇士互视一眼,尽量保持着神情的平静,但心里却都震惊不已。
怪不得要等郭大靖回来,原来是有单独的圣旨宣读,且不想让毛文龙和陈继盛,以及其他东江镇将领知道。
这是福,还是祸?
刘兴祚的思绪急剧翻腾,觉得皇帝这样做,固然是赏识郭大靖,但对郭大靖来说,却容易让毛文龙和陈继盛心生芥蒂。
郭大靖的神情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收好圣旨, 便和方正化又见礼, 众人纷纷落座。
“郭将军不必多礼。”方正化抬了抬手,说道:“杂家来到金州, 便听说郭将军的大名,不想今日才得相见。”
“公公过奖了。”郭大靖坐进椅子,谦逊道:“侥幸胜了几仗,有了些许微名, 实在是不足挂齿。”
方正化笑了起来, 说道:“一仗两仗是侥幸,可郭将军从军以来,好象还未尝败绩吧?这可就不是运气使然,而是真正的实力啦!”
郭大靖呵呵一笑, 说道:“真正的实力不敢说, 只是末将谨慎,不打无把握之仗,才胜多于败吧!”
不打无把握之仗。嗯, 不错。方正化微微颌首,对这句话很是赞赏。
“杂家在金州走马观花地走了走,军民都在忙碌,真是一派蓬勃向上的气象。”方正化命人奉上茶水,缓缓说道:“东江镇僻处海外,能做到这般,实在不易啊!”
郭大靖心中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光复金州, 终于有了足够耕种的田地, 军民们自是心喜,更是干劲十足。方公公有所不知, 自去年万岁登基, 东江镇的粮饷便无故断绝,若不是有义商相助, 东江镇恐怕会是饿殍遍地的惨景。”
方正化端着的茶杯停在了半空, 没想到郭大靖如此直言不讳, 把朝廷的这个短处给当众掀开来。
刘兴祚和刘奇士互视一眼, 都甚是讶异惊诧。
这就是你的心中有数,这就是你自有分寸?刚接完嘉励的圣旨, 便揭朝廷短处,让监军太监难堪?
郭大靖恍若不觉, 继续说道:“去年建虏攻朝时,东江镇克服万难,奋勇出击,死伤无数,才挫敌锐气,获得数次大捷。先帝圣明,将东江镇额兵增至三万六千,粮饷与关宁军相同。”
先帝圣明,增加粮饷;当今皇帝又断粮饷, 又给减了一半,就是昏君喽!
方正化的脸色阴沉下来, 茶杯落在了桌案上,发出了比较沉重的墩击声。
郭大靖平静地望着方正化,本来还想着低调些见个面, 好好观察一下这位监军太监,天子内官。可圣旨一宣读,他就改变了主意。
必须表示出对朝廷的不满, 自己是东江镇的将领,也必须依靠东江镇来实现理想和抱负。抱朝廷大腿是不可能的,也是不靠谱的。
况且,崇祯这样的操作何其幼稚。嗯,如果自己不是后世的思维,或许会很吃这一套。
要拉拢东江镇的将领,空口白话是没有用的。
崇祯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粮饷充足,东江镇也不用费尽心思来自力更生。而粮饷捏在手中,东江镇还会不服从朝廷吗?
要说专横跋扈,袁崇焕置催战圣旨于不顾,对崇祯屡次三番禁止其卖粮资敌置若罔闻,更矫诏斩杀镇帅,岂不是比军阀更军阀,更加地难以节制?
“两年来, 东江镇将士克服万难, 浴血奋战,斩首已不下万级。试问关宁军有何战功,只是龟缩城中,守住城池而已。朝廷厚此薄彼、赏罚不公,岂不有悖万岁圣旨中‘明法敕罚’之金语?”
郭大靖愈发挺直了身体,朗声说道:“方公公身为监军太监,自有下情上达之责任。末将之语,虽不代表东江镇全体军民,可也不是胡编乱造,皆是肺腑之言。”
微微躬身,郭大靖拱了拱手,恳切地说道:“请方公公上奏万岁,体念东江镇僻处海外之困难,军民协力抗虏之忠心,勿为奸臣蒙蔽,寒东江军民之心。”
方正化垂下眼帘,半晌无言。
纵是知道东江镇将士对朝廷断绝粮饷、减半发放颇有怨言,但敢明白地当面说出来的,郭大靖应是第一个。
关键是,郭大靖说得都是事实,令人无法辩驳。
况且,郭大靖说得还是有分寸,尽管有批评崇祯的意思,却还比较隐晦,最后更以奸臣给皇帝打了个掩护。
所以,即便是在朝堂上,皇帝对此也不好乱加罪名。大不敬,目无君上,这些虚妄的罪名,在金州更不好扣到郭大靖头上。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郭大靖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
甚至于,在目光与刘兴祚和刘奇士交会的时候,还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刘兴祚垂下头,暗中翻了下眼睛,也猜出了郭大靖如此做的原因。
可在他看来,如此不客气地指出朝廷的苛待和不公,还有影射皇帝的意思,还是大大不妥。
这些事情,难道不应该是毛文龙或陈继盛向方正化反映,或是上奏朝廷的。
“万岁初登大宝时,国库已是空虚,皆是魏党祸乱朝政所致。”方正化终于缓缓开口说道:“铲除魏党,足见万岁圣明烛照。但积弊已深,非短期能够改变,粮饷断绝,亦不是只有东江镇。”
郭大靖抬头看着方正化,静静地听他解释。
“财政稍有缓和,万岁便给东江镇发放粮饷,你们要感激万岁的苦心筹措,体念朝廷难处。”
方正化没有说东江镇和关宁军的区别对待,人家朝中有人呗!就这一点,连他也觉得朝廷做得不够好。
郭大靖淡淡一笑,放下茶碗,拱手道:“末将是个粗鲁武人,有话就说,不憋在心里,有失礼之处,还望方公公见谅。”
紧接着,郭大靖面色一肃,沉声道:“国有铮臣不亡国,家有倔儿不败家。末将宁愿做剖心比干,也不做巧颜令色、谗言欺君的小人。”
方正化的目光盯在郭大靖的脸上,郭大靖的言语,郭大靖的慷慨神情,都给他很大的震撼。
就你,还剖心的比干呢,平常可没见你这么慷慨大义,对朝廷和皇帝有什么敬意,倒是没少骂。
刘兴祚抬了下目光,又低下头去。
“郭将军真大丈夫也!”方正化发出了感慨,连连颌首,赞赏道:“杂家钦佩备至。”
方正化产生了一点小误解,以为郭大靖在先抑后扬,隐晦地向皇帝表忠心。比干嘛,是铮臣,可也更是忠臣。
接下来,郭大靖把话题转到了军事上,给方正化,也给崇祯画大饼。既然崇祯那么容易被忽悠,说不定他也能骗点什么呢!
“平辽灭虏,只需数年,郭将军竟有如此信心?”方正化瞪大了眼睛,对郭大靖的豪言壮语,颇感震惊。
郭大靖确实有这个信心,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朝廷的大力支持。甚至就是发放正常的粮饷,郭大靖也能达到目的,时间自然要长一些。
“相对于我泱泱大明,建虏不过是一隅之地,兵不过十万,人口不过百万,如何与我大明拼消耗?这不是末将一人之见,乃是我东江镇集体智慧的结晶。”
郭大靖正色说道:“连我东江镇二三十万军民,建虏都消灭不了,又何至于使万岁殚精劳神,朝廷疲于应付?末将愿把详细方略写出来,还请方公公多多指教。”
“如此极好。”方正化不掩喜色,说道:“为国为君,郭将军若有平辽方略,杂家也当上奏朝廷,为万岁分忧。”
要的就是这个,咱也不和袁督师比吹牛,可搞出来的平辽方略,却是实实在在的,比袁督师那虚头巴脑的东西强百套。
郭大靖躬身拱手,说道:“方公公忠心可鉴,末将钦服备至。”
方正化赶忙谦逊了几句,又与郭大靖等人谈了一会儿,郭大靖等人便起身告辞。
“公公。”待郭大靖等人离开,蒋宝和便凑近方正化,说道:“这个郭大靖对朝廷心怀不满,甚至对万岁,也颇多怨言。”
沈宗贵也附和道:“这个郭大靖与毛文龙一样,都是桀骜不驯之辈。”
方正化垂下眼帘,缓缓说道:“有些人口无遮拦,实话实说,虽不好听,但却如苦口良药;有些人口蜜腹剑,把怨恨埋在心里,却最是可怕。”
“那这郭大靖——”沈宗贵疑惑地问道:“是哪种人?”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方正化摆了摆手,说道:“还需认真观察,仔细揣摩。”
方正化确实没有轻易下结论,仅凭见面的表现,以及时间不长的交谈,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内心和本性,显然是草率的。
何况,他这个监军太监也并没有太大的权力。在金州这段日子,方正化也看出来了,东江镇的将领们对他是恭敬有礼,但却是敬而远之。
这样表面奉承、恭敬,却有实话实情藏着掖着,方正化对此并不满意。
而郭大靖见面后的抱怨发作,从另一方面也说出了东江镇将士们的心里话,让方正化对此有了比较深的认识。
不了解东江镇军民的思想状态,怎么拉拢,怎么收买人心?
出了方正化的临时住处,没走多远,刘兴祚便急着开口问道:“大靖,是不是有些过了?担上对朝廷不满,对皇帝怨忿的罪名,以后可不好办。”
郭大靖淡淡一笑,说道:“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相信方正化,还有崇祯皇帝,对此也心知肚明。自己干的什么事,自己不清楚吗?”
“话虽如此,可——”刘兴祚翻了下眼睛,说道:“还是憋在心里好吧!”
郭大靖说道:“今日这般做,我已经想好,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当然,我还有备案,可没想到会有单独的圣旨给我。”
停顿了一下,他眯了下眼睛,说道:“放心,利弊得失我已经想清楚了,不会有事的。”
早就知道要与方正化见面,郭大靖自然会反复考虑,假想见面后的叙谈内容。
假设方正化是个比较正派的太监,确实是忠君爱国,确实有那么点廉耻之心,那对于东江镇的不公待遇,肯定是心怀愧疚,没什么底气。
郭大靖实话实说,不管是抱怨,还是牢骚,都表现出了心直口快的武将形象,不作假,不虚伪。
至于什么跋扈难制,身为武将,郭大靖要想大展拳脚,就根本不想有什么掣肘牵制。
况且,这里是东江镇,他必须站在东江镇的立场上说话,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巧言令色,被毛文龙等人看成是二五仔。
刘兴祚为什么不受待见,就因为毛文龙把他看成是朝廷的人,是来分权牵制他的。
平常就牢骚不断,还口出不逊,到了监军太监面前,又畏缩懦弱,奉承逢迎,岂不是给人以首鼠两端的形象?
人设不能崩,郭大靖并不认为方正化,甚至是崇祯皇帝,能把他怎么地。
如果方正化是个贪婪、阴险的坏蛋,郭大靖也不怕。有毛文龙和陈继盛顶着呢,得罪了这样的王八蛋,自己可能会更得到信重。
至于以后怎么利用方正化,郭大靖也想好了。给方正化编些情报,能不能传到崇祯耳朵里,能不能对朝廷的政策有所改变,他可就管不着了。
既然是监军太监,想必会把一些风吹草动上奏,这是他的责任和职责,也是表示他工作卖力,忠心任事的方式,无关他对郭大靖的看法和态度。
关键,有了这个信息渠道,郭大靖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建虏,还有很快要上任的袁崇焕。
你五年平辽,吹牛也不跟牛商量,搞的什么方略不过是在忽悠崇祯这个大傻子。
关于五年平辽,袁崇焕的方略并没什么新鲜,“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
可以说,袁崇焕学聪明了,平辽方略说得很笼统,留下了很大的改动空间。或者,也可以说成是转圜的余地。
很简单,越是详细的计划,就越不容易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是具体而微的论述,也越容易让人看懂,挑出毛病。
显然,袁崇焕这是吸取了天启六年的教训。
当时,袁崇焕上奏天启帝,表示在关外屯田修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迫使后金投降。即便后金不降,也肯定会被明军击败。
在袁督师的策略中,详细地提出七个办法,总结了屯田的好处,可以统筹管理,兵农合一,节省粮饷,还可以种树阻隔建虏骑兵。
结果呢,在史书上被称为昏君的木匠皇帝,没有和崇祯一样喜出望外,而是很冷静地提出六个反问,打击了信誓旦旦要屯田灭虏的袁督师。
随后,天启帝还作出了指示:“……这本内说奴子不降,必定成擒,诸臣诸不乐闻。以朕计之,奴未必降,降不足信也!战必能胜,胜无轻谈也;蹈实而做,需时而动正也,奇在其中矣……”
不得不说木匠皇帝十分聪明,看事也极明白,指示的意思很明确:他认为后金不可能投降,即使投降,也不能相信。
所以,通过和谈让后金投降是不可能的,战争肯定能够胜利,但是不能轻敌,要做好长期苦战的准备。
在批示的最后,天启帝还告诫袁崇焕,要踏实做事情,再根据实际情况对战略战术进行调整和变动,才会收到效果。
可惜,崇祯没有这样的睿智和冷静,被“五年平辽”的袁督师忽悠得晕头转向,以为终于得到了不世名将,视袁督师为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其实要分析袁崇焕的平辽方略是否可行,并不困难。只要逐条细问,管保让袁崇焕不能自圆其说。
以辽人守辽土,是否意味着排斥外来将兵,只用辽东的土着军官和士兵?
以辽土养辽人,既不敢与建虏野战,如何保卫耕种的屯田,如何保证秋天的收获不被建虏抢去?
至于什么守为正、战为奇、款为旁,就更加虚得说不出具体要如何操作了。
可惜,崇祯未见袁崇焕之面,已经召其回京,并任命其为兵部尚书兼任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也就是说,还未到平台召见,还未听到“五年平辽”的煌煌大言,崇祯已经委以重任,倚其为辽东柱石了。
等到平台召见后,崇祯就只剩下赐尚方宝剑,以及蟒袍玉带、银币等物了。
用人如此草率,崇祯的幼稚和操切,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