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天道”看待顾君师是哪一种看法,那只能是远比看待“天魔”更为慎重跟排斥的看法。
慎重,来源于她的不确定性。
排斥,来源于六绛浮生被其蛊惑得五迷三道,她对他的命运插手至深,隐隐开始有了崩坏的征兆。
一个本该注定沦为命运河流之中一粒砂砾的存在,却在时光洪流之中掀起了巨浪,甚至有种即将要倾覆了乾坤。
“天道”一度想看穿她的来历跟未来,但她身上却总有一层道法如来的光影覆盖着,连它都无法将其穿透,这令顾君师的来历更蒙添一道神秘又危险的色彩。
但这一次,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幕幕飞快掠过的场景,那分明是不久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关于她,也关于六绛浮生,更关于……“天道”此刻的胸膛就像天破了一个洞,朝内呼啦地灌着冰寒气流,朝内灌满了,又变成霜雪簌簌地落下,覆盖了苍山渊崖,用白话总结一句,就是心寒。
它震怔了半晌,用着六绛浮生眼眸的那一双银辉眼瞳泛起冷冷光,洪荒宇宙,万物生灵,都仅苍映出一抹漠白。
“不可能!”
那些画面让“天道”难以置信,以往它勘测不出顾君师的命线轨迹它虽疑惑,却依旧心如止水,但现在它终于能够看到一些事情后,它那硬撑着过于沉静的外表,却恰恰诠释着它内心无比的沉重与震惊。
它以往能容她,可现下……却容不得她了!
他微微抬颌,眼神直直扼紧上方的顾君师,那流畅的线条在冰白色的电光之下,拓下的阴影在高挺峰峦的眼窝、鼻梁间起伏深邃,显得尖削而势态冷峻。
他看向高处那道嚣张得毫无意识的身影,她落站于那一座占据了半边天空的地狱恶鬼身前,但存在感却没有半分削弱变淡,她的世界就像跟周围一切分割成两种态度,一种是啸震天河汉惊,春雷滚过远山鸣,风急雷鸣,天地伏惊。
一种是她的自在,危自在,神自在,行自在。
“天道”一想到她做的事情,便觉得她未免太过嚣张了!
“天道”眼神比之沉黯覆灭的天空更莫测,平地上的雷,天空上的电,它心底崩腾的雷电,全汇聚成了虺虺然的锋亮杀意。
这要挑起刺来,甚至觉得她连名字都比一般人嚣张。
君师。
在人间一般称天子为君师,她一介女辈,却敢以此等饮承尊称,无视天命人伦尊卑。
雷电在天空不断地肆虐着,那银白色闪电一道承接一道此起彼伏,人间这一位发怒的天神仿佛要以正明严厉的雷霆之力震碎这世间污秽邪祟。
那一声声几近撕裂天空的天雷震得地动山摇,倘若那方圆百里蓄足的雷电一道轰击而下,只怕整座“龙岛秘境”说不定都会被它给整个轰沉,无一生灵存还。
“天道”自不可能做出此等之事,它与“天魔”交战之际,便早已布下了结界,以护周界不因他们超乎此界承受的力量而毁于一旦。
但此刻“天道”在意识到顾君师这个变故显然已经大得令它,不得不放弃一开始的原则跟规矩。
它虽顶着六绛浮生的脸与身子,但它却令六绛浮生的气质迥然改变了,“天道”是神明,它拥有日月同辉的莫上神性,上可临九天,下可入九千重劫,只要任人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得到六绛浮生与它之间的区别。
顾君师拎着鬼婴朝旁一甩,便将其放入了意识空间之中,她昂直背脊,压低下一双深幽漆黑的眸,冷月的肤色显得她神色寡淡而漠白。
她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个“六绛浮生”并非她的那个人,她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想到他被别人占具的身躯,顾君师眼神便如刀开锋露刃,眼角泛起阴郁的猩红之意。
但对方显然比她更愤怒,那缝隙极为狭窄逼仄的粗紫条的雷电直直落入“龙岛秘境”,确切地来说,它们像扶正劈邪的正义之光齐雷轰向顾君师,她身后的恶鬼仰头,朝上一迎击,一寸一寸地矮蹲,再一分一分地被湮灭,它一声无奈又愤慨地嘶吼一声,便化为了漫天的尘灰。
顾君师微微瞠大眼眸,怔忡心惊地想着,这股力量竟远超此界的承受范围?
这个侵占了六绛浮生身躯的人究竟是谁?
忽地,一个即将呼之欲出的答案让顾君师眼神一变。
这还是她第二次遇到如此棘手的境遇,第一次自然是飞升之际,第二次便是现在,就在她考虑是否不得不暴露“黄泉之门”时,却见那些散了寒瘴还一片清明天空的紫电竟从中劈叉裂开——
以顾君师为中心位置的方圆数里竟是一片真空地带,那连仙人都能劈成个渣渣的天雷竟没有触碰到她一分、甚至哪怕一片衣角。
这下别说“天道”了,连顾君师都不禁有些愣住了。
来势汹汹,惊天地泣鬼神,但结束得却如此轻描淡写,就跟表演了一场“哈哈,我就是来吓人”的恶作剧似的。
顾君师微微有些颦眉,面色的漠白更浅淡了几分,她有些不适地抚按了一下腹部。
刚才……肚子里好像有了动静,但当时她太过专注于应对紫雷的威胁,而选择忽略跟漠视,但现在就遭到了这小家伙委屈的抗议。
鼓涨的痛意绵绵如针扎,这对于顾君师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她有些担心是不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吓着了或者伤着了它。
而“天道”见天雷在顾君师的身上偃旗息鼓,天空越来越昏暗了,一如“天道”此刻暗沉的神色,“他”的视线僵硬又……生滞地移向了顾君师的腹部。
他本是不肯相信那样的未来,可是——
“他、在、护、你——”
“天道”的每一个字就跟呕血一样咬牙郁结难纡。
乱了!一切都彻底乱了——
“天道”还想再试一次,只可惜,它没有时间了,它违背了“规矩”,越界了,也逾越了本份,终于它投入修真界的这一道意识终将因力量耗尽而消散。
它杀不了顾君师,一切好似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
即使是“天道”,即便是它,也忤逆不了。
“天道”似冷倦怠极了,被迫闭上了眼睛,它将身体还回了六绛浮生,他恢复了意识,属于“天道”的意识正在逐渐抽离。
他只听到“天道”临消散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深情可笑,忘罢!忘罢!”
这一句话很重、也很深地溃散着人的固本意识,大力撞入了六绛浮生的脑海之中,他怔呆木然了片刻,那一双水漾乌灵的眸这才似灵蝶扑棱啪翅飞跃而起,遗留落一片晶粉磷光。
呆滞的眸仁,有了光,他才叫真正醒了过来。
他一时有些恍惚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但身体的本能却在第一时间被唤醒了机能,耳边传来一阵风,他感觉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从头顶传来——
遽然一抬头,雪袍猎猎,一身的霜色似九天之月般不容浸染,他穠丽却清冷孤傲的容颜正对上冷云黑沉天空的顾君师。
她一身玄色斗篷像极了暗夜中高风渲墨,画青天之上浓重的一笔,寒烟缥缈之中。
他不由得有一瞬间的失神,冷白的喉结滚了滚,声调奇异放低,却不容拒绝地问道:“你是谁?”
“天道”与“天魔”打斗时布下的结界逐渐斑驳融洞消失了,外界的音、声、气全数重新容纳了进来,而一直被隔绝挡在外面、只能够看到“天道”跟“天魔”那一场盛况之战,却实则瞧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的魏郦,他此刻眼前的一切模糊屏障被掀开了。
他跃至一块被岩浆蚀焦粗糙的峭壁上,他一抬眼,便看到了白骨脊桥之上浮空而立的顾君师。
他自今仍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眼下那一身熟悉的黑色斗篷装束落在他眼里,那可太熟悉了。
她就是用这样的形象打扮跟他相处了整整三年,是以,魏郦哪怕隔了很远的距离,却仍旧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
魏郦没想到会在“龙岛秘境”见到她,但他很快就想到,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他是真没想到,她竟然追六绛浮生追到这里来了!
而且,以前她都是一副默默付出的隐忍暗恋,可如今她不管不顾就这样直接出现在六绛浮生的面前,她到底想做什么?
魏郦想到一种可能。
难不成她,这是终于按捺不住,想跟六绛浮生直接摊牌,还是打算以武力相胁,逼良为夫?!
难道她不知道,六绛浮生这人痴心得紧,一心只有顾一……一想到顾一,魏郦就有些烦躁。
比起看到这个臭女人更甚。
总之,必要时他会阻止,绝不能让这个臭女人得偿所愿!
——
顾君师等感受到腹中的难受稍微平息下来,这才将准备博弈到最后一步施出全数底牌的气势重敛归体。
刚才她可是真的差一点就被天雷轰成渣了。
别人或许感受不到那上百道天雷罩顶的威力,可她一个曾经渡劫后期,差一步就飞升的准仙,感觉却不会有任何差错,倘若它没有收势,而是选择全力一击,或许连二十八天都能够一并被毁掉,更何况这一天是一个渺小的她。
但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场硝烟竟一瞬消弭无踪了?
她凝眸思忖,她记得它最后的眼神好像既震惊又不可思议地落在了她的腹部。
她从高处缓缓降落至地面,与眼神紧紧攥着她不放的六绛浮生面对面而视。
那人走了,眼前站着的这个是真正的六绛浮生。
顾君师此刻全身遮掩得严实,六绛浮生看不穿,亦看不透。
所以,他自该是并没有认出她来的。
顾君师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空气之中随手一抓,无相握在白皙的手心之中,下一秒它幻化成一条柔韧细长的黑鞭。
她朝着他旁边一鞭狠狠抽上去,尘扬灰起,她语气清淡问道:“你想杀我啊。”
六绛浮生耳膜一震嗡嗡作响,闻言有些发愣,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四周环视一圈,那满目疮痍的地界,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默了一下,诚实地回道:“……我不记得了。”
回得莫名有些乖。
于是,顾君师的下一鞭在手心玩转了几下,倒是没有再挥出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急不择路便想直冲白塔城,却被一道金光狠狠撞回,只见上空,澄泓跟晏天骄相继出现,在东边,再一转头,陆子吟跟汝兰他们也跟被狗撵似的火急火燎地赶到,澹雅从西方而来,这里面还有一名“新人榜”前十的弟子。
这一看,顾君师跟六绛浮生他们的上空,不一会儿竟稀稀落落全是人。
在一片乱糟糟的环境之中,只见那个“新人榜”第十名的弟子忽然指着顾君师,惊疑又斥怒道:“就是她——之前利用别人的脸潜入龙岛秘境的人就是她,我记得她就是这一身装扮,她不是人,她是魔!”
魔?
才经历一遭魔害的澹雅一听,他目光发紧地看向顾君师。
底下跟六绛浮生站在一起的黑色身影,便是之前跟鬼婴一起的人,也是替他除了魔气的人,但澹雅一直以为她就是顾一,可是顾一不可能是魔,这一点他很确定。
“魔?”
陆子吟跟汝兰一听到“魔”这个字就彻底不冷静了。
倒也不是他们大惊小怪,而能够在“龙岛秘境”之中来去自如的魔,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魔族吧,他们只怕对付不了她,继而被人给团灭了。
顾君师倏地转头朝那个掷地有声的弟子看去,一张陌生的脸,无论哪一世她都确定她跟对方没有任何牵扯纠葛。
她倒没有想过,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人竟会如此信口开河地污蔑她,看起来对方倒像是在刻意针对她。
魔族,她自然不是。
但眼下她来历不明,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任谁看都是一身的嫌疑,她的解释谁会听,谁会信,谁会在意?
所以对方污蔑起她来,倒是有恃无恐,认定她只能哑巴吃黄连。
再仔细一看。
或许,无冤无仇这四个字,也不该这么早下定论。
这人,她的确不认得,但对方这隐约的气息她倒是有些熟悉。
顾君师再仔细比对了一个以往见过的人,她很快就确定了嫌疑之人。
——“郎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