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山不高,相对海拔不过几百米而已。山脚下有温泉,县志记载“延袤亩余,池深丈许,四时热如沸釜,癣疥诸疾,浴之立效。”
温泉旁有寺庙,专门为来往旅客服务,提供食宿。
这里并没有多少钱财可以捞,因此遭遇盗匪的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黑夜之中,厮杀还在继续。突袭温泉庄的那一波人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远处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冲过来。
入汤山温泉的山路只有一条,上山下山都是这条路,无论有多少人,在山路上都施展不开。谁能占据有利地形,谁能有心算无心,那么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战斗的天平逐渐朝着防守的一方倾斜。
此时此刻,高欢已经从温泉池子里起来,穿好了衣服。他连佩刀都不拿,显然是不打算亲临一线战斗。高欢身旁的孙腾、高隆之等人,全都沉默不语。
他们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或许局势并不像是高欢表现得那样稳健。渤海高氏兄弟实力强劲,真要孤注一掷的话,高欢手下的人未必拦得住。
“高市贵并不在荡阴县,那边只是个幌子。”
看着孙腾等人似乎很紧张的模样,高欢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正在这时,一身胯裆铠,胡须已然花白的高市贵,浑身是血的走进偏门,拱手对高欢禀告道:“高王,所有贼子都已伏诛……并未发现渤海高氏的那几个人。”
高市贵口中的“那几人”,应该就是高乾、高慎、高敖曹他们了。
没有抓到这几人确实很可惜,不过这也是显而易见又符合常理的事情。在现在这个节骨眼,谁会亲自领兵,授人以柄呢?
既然是出手,那自然要考虑退路。只要高欢没有抓住所谓铁证,就奈何不了渤海高氏兄弟几人,双方就不算是彻底撕破脸皮。
“不过一群鼠辈罢了。”
高欢一脸不屑说道,心中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高市贵宝刀不老,不愧是当初在尔朱荣麾下办事,可以独领一军的人物。按当时的级别,实际上高市贵与贺拔岳、侯莫陈顺、侯景、高欢等人同级。
“人数清点了么?”
高欢沉声问道。
“回高王,不到三千人。”
高市贵沉声说道,他虽然衣甲上全是血,但那些都是与敌军厮杀的时候溅上的,他在战斗中并未受伤。
三千人的袭击队伍确实不多,然而汤山这地方本身就不大啊!在如此狭小的地方大打出手,已然是惊天动地了。
一旁听着的孙腾等人恍然大悟,难怪高欢稳如泰山呢,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大局,高欢以自己为饵,钓渤海高氏兄弟。
“去吧,把战场收拾一下,然后准备回邺城。”
高欢轻轻一抬手,高市贵转身退下。
“以现在的情况,好像也奈何不得他们了,可惜。”
高欢略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高王,渤海高氏诸人,此番试探不成却又实力未损,应该会暂时老实一段时间了。”
孙腾在一旁悄然拱手说道。
这话可谓是说到高欢的心坎里了。为什么要做这个局,难道高欢不知道哪怕赢了,也根本不可能抓到高乾他们吗?
高欢心里显然是有逼数的。
但现在做局,也不过是弱者以退为进之计,通过斩断高乾黑手的办法告诉对方:我高欢还没老得不能动,这河北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如此一来,短时间内高氏四兄弟应该翻不出什么浪来。高欢便有心力专心应付南面的事情。
要是不这么摆一道,等高欢带兵入枋头抵抗梁军的时候,高敖曹等人要是兵发冀州,掏高欢老巢邺城怎么办?这次高氏的人马在汤山温泉这里吃一记闷棍,高乾他们想必也会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了。
不得不说,老硬币就是老硬币,老谋深算的高欢这次故意卖一个破绽,确实赚了高敖曹一支精兵。渤海高氏吃了哑巴亏,还没办法叫苦。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高氏兄弟的兵马受挫这件事,不久后就会传遍河北。高欢宝刀不老的消息,想必也会不胫而走。
这种招数,比廉颇暴饮暴食证明自己还能打仗可高明多了。
“延兴(高隆之表字)啊,明日写一封军令,不,你现在就去写吧,调高敖曹部前往野王,让他务必守住野王城。”
高欢澹然说道,一点都不顾孙腾与高隆之二人惊骇的表情。
今夜刚刚才把高乾派出偷袭的人全部杀完了,明日就调高敖曹部去野王跟梁军拼杀……高欢这一手还真不是一般的毒辣!
渤海高氏可以拒绝么?当然可以,但那等于是要掀桌子,跟高欢同归于尽了。
刺杀高欢,还不听调令,这不是翻脸是什么?那样的话,等于是逼迫高欢带兵北上冀州平叛。
当然了,这种行为,对双方来说都跟自杀差不多,或者换句话叫把刀递给对方,两人互杀。最后得利的是谁呢?
是梁国,是刘益守,甚至是尔朱荣这样的人。高欢、高氏兄弟乃至河北世家,都是输家。
别说高乾他们不会听任这样的事情发生,河北其他世家也不能坐视高欢和渤海高氏兄弟这么随便瞎搞啊!
高欢被偷袭死掉是一回事,双方撕破脸大打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高欢这个老硬币跟高乾他们开出了一道选择题:
要么你们去前方跟梁军死拼,河北还能维持明面上的和睦,偷袭汤山温泉的事情,我不说破,甚至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要么我提兵北上平叛,宣布你们是叛逆,让我们一起玉石俱焚,让河北快快乐乐回到四分五裂的割据时代吧。
你们从两个里面选一个。
孙腾忽然发现他从来都没有看透高欢,从来都小看了高欢的谋略!
一直以来,高欢都在刘益守那边吃瘪,显得他好像很无能一样,以至于势力范围都一而再再而三的缩小。
没想到,在经历河南惨败,儿子背叛的情况下,高欢居然还有如此心智,还能如此冷静的处理河北内部问题。不得不说,叫高欢一句实力坚强老硬币,确实没冤枉他。
“高氏兄弟若是不顾河北当前局面而反叛,只怕是败亡不远。高乾是明白道理的人,他一定会派兵去野王的。”
高隆之双手拢袖,对着高欢深深一拜说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罢了,你这便去准备吧,寺庙里可以写信。”
高欢意兴珊的说道,心中一阵阵的空虚。
他一生经历过很多大事,也遇到过非常危险的情况。这次对付高乾等人的偷袭,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高乾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是那仅仅是他自己的想象。事实上,高乾身边的仆从,就有高欢安插的人,高氏内部的一举一动,小事不敢说,大事都在高欢的掌控之中。
河南不是高欢的基本盘,所以他对那边的掌控力很一般。
然而河北是不同的,河北是高欢的基业所在。
那么为什么要把高洋支走,也就很好解释了。
因为高欢发现,只要有高洋在,那些忠于他的人,就有第二个选项。将高洋弄到野王城,甚至纵容他去关中掠地,也是高欢希望不要让所有压力都在自己肩膀上。
河南之败,打灭了高欢的心气,却并未让他失去活下去的尊严与希望。
高欢只是勐然间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可能一统天下,甚至一统北方都做不到了。守着河北一亩三分地,好好的快活过完这辈子,就已经可以了。
他从六镇底层的看门士兵开始做起,一直做到一方诸侯,掌控实权。多少人有他的成就呢?
心态变了,计划也就跟着变了。如何稳固河北的基本盘,变成了高欢最关心最看重的事情,借着梁国的手,削高敖曹手里的兵权,消耗他们的实力,以实现自己对于河北地区的掌控。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属于没有办法的办法。
高欢从一开始就想得很通透,野王城是守不住的,但可以利用野王城做一些文章,把想办的事情给办了。
“遵业(司马子如表字)在梁国过得如何,要不派人去问问,看能不能把他赎回来?”
高欢冷不丁的询问孙腾道。
如今河北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高欢的“少儿不宜”小故事,对此高欢也有所耳闻,让他大为光火。
不是故事太假,而是相关的故事都是根据他的破烂事改编而来的,其中就是永宁寺睡太后这件事。高欢觉得彭乐那种大嘴巴乱嚷嚷是可能的,但描述故事的水平基本为零。
只有某些文人才能添油加醋的说段子,很可能就是司马子如为了脱险,故意将这些告诉了刘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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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王,如今事务繁多,且梁国又要北伐。我们派人去赎回遵业,估计很难奏效。”
孙腾觉得高欢的想法很好,只是实施的可能性不高。
“罢了,且去安睡吧。”
高欢心中一阵阵的不爽。他不可能不知道如今刘益守根本就不想跟他做什么交涉。
……
刘益守不是在第一时间知道汤山温泉发生的事情,梁军的攻势,也并未因为高欢的套路而停止。
就在吴明彻水军入枋头水道骚扰魏军的时候,羊侃带着建康禁军,从洛阳出发,一路经过北中城、温县,围困了位于沁水边上的野王城。
由于高洋留下镇守野王的兵马并不多,而且高欢似乎并没有固守野王的打算,所以这里也就只有一千郡兵镇守。不仅如此,这支军队因为无人看管,也知道自己被抛弃了,甚至其中有部分人直接回家务农去了。
羊侃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克了野王,派人回荥阳向刘益守禀告,说明了前线的战况。野王得来太容易,超乎刘益守事前的预料,他那“刁民害朕”的惯性思维爆发,顿时察觉到此事有些不对劲。
“野王虽然魏军肯定守不住,但如此一般几乎不设防,也太过于随意了,其中定然有诈。”
荥阳府衙的书房里,刘益守将羊侃送来的战报放在桌桉上,心中顿时有股说不明白的压抑。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黄毛去撩富家太太,本以为对方会欲拒还迎,没想到却直接反扑了过来,令黄毛猝不可防。
这让刘益守觉得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此事你怎么看?”
刘益守将信件交给韦孝宽问道。
“回殿下,属下也是觉得此事颇有古怪。野王以北的山脉,若是埋伏一支骑兵,昼伏夜出打击粮道,还是很有威胁的。魏军毫无抵抗就直接放弃这里,未免有些太怂了。”
韦孝宽亦是有些不明白高欢到底想做什么。
野王以北就进入了太行山脉,这里地形很复杂。不熟悉当地环境的梁军不会贸然进入这里,被打埋伏的可能性不小。
想想都觉得高欢不可能这么怂,放着这么好一块地方不节节抵抗啊。哪怕守不住,消耗一下梁军的实力也是好的,哪有动都不动躺着让人打的道理呢?
“或许,是河北出了状况也未可知,当然也不排除高欢抽不开身。”
韦孝宽将信放下,他说这话只是安慰刘益守,实际上,韦孝宽也觉得此事不太寻常。
“主公,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想见主公。”
源士康面色古怪的说道,很显然,来的那个人,他是认识的,刘益守更是认识。
“谁?”
刘益守语气不耐询问道,他的思路正在关键时刻,很烦别人插话。
“高季式。”
源士康嘴里吐出三个令人意外的字。
“就是高乾的四弟,那个高季式?”
刘益守难以置信的反问道。
他跟高季式不仅没有交情,反而对这位不太好。
别的不说,光是对方剃过光头这件事都算是奇耻大辱了。现在高季式跑来荥阳……莫非是河北出了大事?
“请进来吧。”
刘益守坐直了身子,面不改色说道,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更别提亲自到府衙门口去接了。
河北高氏四兄弟,畏威而不怀德,跟他们讲什么恩义,讲什么旧情,那都是没用的,跟对牛弹琴差不多。不但不能说服对方,反而会引来一阵嘲笑。
只有用绝对的实力将其压服,梁军才有可能在河北扎根。
现在这个时候,刘益守越是强硬,就表现得越是有底气,就越是会让高氏兄弟觉得梁军实力强劲!
刘益守觉得,这才是跟渤海高氏兄弟打交道的正确方式。
“鄙人高季式,参见吴王殿下。”
一进门,高季式就双手拢袖,低眉顺眼的对刘益守说道。
“你也是老朋友了,有话便说吧。”
刘益守面色平静说道,死死咬住“老朋友”三个字。
他可不光是高季式的“老朋友”,还是给对方理过发的老朋友呢。
听出来对方的揶揄,高季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想起临走的时候大哥高乾的死命令,瞬间便将骂娘的话死死憋在肚子里了。
他一脸讪笑道:“吴王风采不减当年,在下是来替我大哥送信的。”
“这次的信,绝对是我大哥写的。”
看到刘益守若有所思的模样,高季式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明白了,你回驿馆候着吧。”
刘益守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显然没有跟高季式聊下去的心情。
“好的,好的,在下这便回去,这便回去。殿下有决断了,派人来通知一下就行。”
高季式的姿态放得很低,让刘益守很是疑惑,对方为何会如此谦卑。
当他拆开高乾的亲笔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这才心中了然。高季式要是这次敢在自己面前摆谱,回信都后绝对会被高乾给打死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可算知道高欢打的什么主意了。这渤海高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刘益守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