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这天入夜后,成都的武陵郡王府内一切如常,但直到深夜,书房的油灯都一直亮着。
萧衍幼子,被封为武陵郡王的萧纪坐在书桉前,已经整整一天,眉头不展。
为自身的处境感到担忧。
平心而论,萧纪虽然跟梁国朝廷斗法屡战屡败,但实际损失并不大,也没有跟朝廷彻底撕破脸。双方的斗争,始终都是被压制在“政治层面”。
一方面,朝廷并未在汉中以东屯扎重兵,只是例行在汉水中游的始平郡(湖北武当山)附近屯扎了一支规模不大的兵马,而且几乎没有出过郡。另一方面,萧纪也很有尺度,没有出蜀地挑衅刘益守的权威。
他似乎对自身实力也有很清晰的判断,感觉不可能打得过朝廷的兵马。
萧纪原本的打算,就是在蜀地安顿下来,当个天高皇帝远的藩王。
刘益守不来惹他,他就不去做那些无用功,至于篡位不篡位的,萧纪没有放在心上。
萧衍都已经死了,萧纪最关心的当然不是怎么给爹上坟,而是自己要怎么过下去啊。
哪怕生前再厉害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什么也没有了,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些年萧纪在蜀地苦心经营,还是颇有政绩的。毕竟蜀地远离中枢,萧纪一切都要靠自己,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把身边环境搞好,自己才能过得更好。
因此来到成都,并安定下来后,萧纪就招抚蜀地僚人,充实人口,鼓励百姓开荒,实行宽松的土地政策;蜀地因为梁国与北魏数十年拉锯战,已经民生凋敝,于是萧纪又下令重建了空置百年的邛州(四川邛崃)与戎州(四川宜宾)县城,部署军队招揽百姓入驻;收缴蜀地各处盐矿盐井,特别是自贡地区的富世井、大公井等超大型盐井,大肆贩卖私盐赚取不菲的财货,用以充实军备。
总而言之,萧纪享受着梁国朝廷提供的军事保护,向朝廷缴纳着数量很少的“保护费”,安心在蜀地猥琐发育,且颇有成效。
他能夺回汉中,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靠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而不是自身的军事实力有多么出众。
没有梁国朝廷作为依托,贺拔岳早就派兵入蜀了!
萧纪对此有着清醒认识,因此时常担忧朝不保夕。
客观的说,虽然与刘益守政治立场不同,但这些年萧纪在蜀地还是作出了很大功绩,为发展蜀地民生提供了很多便利,比他那些倾覆灭亡的兄长们要强不少。
也幸运得多!
然而如今萧纪却面临一个问题:上次出蜀地攻克汉中,直接将他跟朝廷的关系闹僵了。
刘益守下令册封萧纪长子萧圆照为汉中王,就是一道凌厉的反击。
这是一件很令他恶心的事情,堪比热翔湖脸!
而且这次册封影响深远,导致后续的麻烦事情一波接一波。
萧纪无奈接受朝廷的册封后,就与长子萧圆照打商量:你还是世子,将来这些都是你的,汉中你就假模假样过去就藩,掩人耳目,潇潇洒洒的过日子就行了。等外面风头不紧了,再回到成都来,反正也没人核查你到底在不在汉中。
汉中那边的政务军务,为父我会接手,不必你操心。
听萧纪这么说,萧圆照满口答应,态度极为恭顺。
然而当萧圆照到汉中去“就藩”后,立刻就翻脸不认人,推翻了他们父子二人之前的约定。
出发前萧圆照还信誓旦旦的对萧纪表示:亲疏有别,儿对朝廷那边只是敷衍而已,汉中的事情,还是父亲一言而决。
可是去了以后,萧圆照马上就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什么了,在乘人不备的情况下,将萧纪派去监视的人全部驱赶走,又收买了派去驻守的武将,对他们大肆封赏提拔加以笼络。
事到如今,汉中已经完全脱离了萧纪的掌控!
汉中是粮仓,地处要害,而且面积并不算小。萧圆照占着这块宝地简直要乐疯了,压根就不想履行之前跟父亲萧纪的约定。
朝廷封他为汉中王!他在这里镇守一方,有什么理由去听萧纪摆布呢?至于继承萧纪的爵位,将来统治蜀地,呵呵,这年头谁比谁傻啊!
在萧纪没有拿到汉中以前,萧圆照对此是很期待的,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越过萧纪掌控权力。也只能等着盼着。
但自己老爹控制了汉中,而且朝廷将他萧圆照册封为汉中王后,这位武陵郡王世子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现在就是名副其实汉中郡的一把手啊。无论是实控,还是名分,萧圆照都捏手里了。
既然现在就可以爽翻了,那为什么要等以后呢?
他为什么要等着萧纪咽气后,再去继承武陵郡王这个虚无缥缈的爵位呢?
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万一萧纪想不开让次子继承爵位怎么办?
所以归根到底,及时行乐才是王道!
宗室子弟无故拒绝朝廷的册封是大罪,要亲自前往建康面见天子阐明原因,可是萧圆照敢去么?就算去了没事,他也不想跑一趟啊!
面对从天而降的大馅饼,一步登天的巨大诱惑,有多少人可以把持得住呢?
一边是拒绝就藩的大罪,一边是唾手可得的“汉中王”,萧圆照的身体很诚实,决定玩一招“瞒天过海”的计谋,把老爹萧纪当猴耍。
萧圆照一边跟父亲萧纪信誓旦旦的保证,一边阴搓搓的打算脱离萧纪的掌控。从未想过儿子会玩出什么花样的萧纪,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等萧纪发现大事不妙的时候,萧圆照已经完全控制了汉中郡,局面没办法挽回了。
萧纪不是梁国朝廷,很多动作他不能做,更不敢做。相当于手脚被捆着跟萧圆照斗法,一着不慎吃了大亏。
如果萧纪出兵攻汉中,那这件事就不再是萧纪一家的事情,而是武陵郡王派兵离开封地,攻打另外一个藩王,性质形同谋反!哪怕这个藩王是他的嫡子!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到时候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派兵来支持萧圆照,顺便接管汉中郡。
萧纪不仅投鼠忌器,更是害怕汉中得而复失,被朝廷或者西魏的兵马突袭。这种感觉让他近期一直吃不好睡不好!
今日,他收到了萧圆照写来的回信,这位“汉中王”口气甚大,一副藩王自居的口吻,说什么藩王有守土之责,摆明了就不肯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不得不说,“汉中王”这个爵位,确实不太一样。刘邦当初就是被封汉中,当了汉中王。并且以此地为根基最终夺取了天下。
萧圆照被朝廷册封为汉中王,老实说,他内心的兴奋与激动,萧纪并没有体会到。
萧纪被这个逆子气得半死,却又束手无策。
“主公,疏不间亲乃古训,但属下还是要说一句:世子毕竟血浓于水,殿下岂能被朝廷的离间之计蛊惑,与世子兵戎相见呢?
如今木已成舟,不如送世子兵戈与士卒,让其镇守汉中,将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啊。”
萧纪的心腹陈智祖小声建议道。
陈智祖说的这种情况,就有点类似儿子玩了明媒正娶的后妈,还搞得火热。最后老爹成全二人,将继室送给儿子当老婆。
这种事情谁都不能忍啊!
让萧纪捏着鼻子把汉中送给萧圆照这个小兔崽子,让他跟自己平起平坐……这种事情,萧纪不知道谁可以忍,反正他是忍不了的。
“本王欲在蜀地称帝,你以为如何。”
萧纪沉声问道,面色阴沉。
“殿下……”
陈智祖大惊,不知道萧纪这是在发什么疯!
“刘益守已经掌控朝廷,篡位只是迟早而已。到时候我萧氏一族便不再是宗室,本王在蜀地无法名正言顺的统治一方。到时候不反也得反,却是为时已晚,对方早已有了准备。
还不如现在就称帝,发檄文讨伐刘益守。那样的话,汉中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萧纪咬牙切齿的说道。不管怎么说,萧圆照是他儿子,总不可能帮着朝廷来对付自己吧?
听到这话,陈智祖很想问一问,自家这位主公今天是不是脑子被门夹过了。要不怎么会说出如此疯狂的话来呢?
以如今格局,刘益守不来找萧纪的麻烦,他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萧纪怎么敢反过来撩拨刘益守呢?
这简直就是想自取灭亡啊!
“主公不可啊。刘益守虽然狼子野心,但现在却没有称帝,也没有大开杀戒屠戮朝臣。殿下率先发难,反而让朝廷找到了对付我们的口实。这不是明智之举啊!”
陈智祖急了,直接给萧纪跪下了。
他真不知道要说萧纪什么才好!
如今刘益守在梁国名声很好,反对他的人,只是政见不一样,而不是觉得他这个人在倒行逆施。更何况梁国刚刚夺取了河南之地,刘益守有开疆拓土之功,威望正隆,已经彻底把持朝堂内外。
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这妥妥的雄主之姿。
萧纪难道没听过什么叫“奉天子以讨不臣”么?刘益守现在就捏着天子,然后为所欲为。
“那你说到底要怎么办!”
萧纪气急败坏的吼道!
刘益守狡诈也就罢了,毕竟吃他亏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萧纪心里也时常安慰自己,哪怕萧圆照被封汉中王是恶心了自己,他也认了。
蜀地一隅,敌不过朝廷,这是大势决定的,萧纪无法反抗。
可是被儿子萧圆照摆一道,那就不能忍了啊!
“不如属下去一趟汉中,对世子晓以利害。无论如何总要去试试再说。”
陈智祖恳求道。
萧纪默然,萧圆照毕竟是自己的嫡长子。虽然被朝廷强行封了汉中王,但在萧纪的传统意识里面,那还是继承自己家业的子嗣。
“姑且去试试吧。我修书一封,你带去汉中吧。”
萧纪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陈智祖领命而去,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汉中。
等他到了汉中与萧圆照见面后,将萧纪的亲笔信交给后者。陈智祖对萧圆照晓以利害,几乎好话说尽。
在他的循循善诱与苦心劝说下,萧圆照终于答应了萧纪的要求:等自己安顿好汉中的诸多事务后,便会回到成都,不再管那些烦心的政务。
然而,等陈智祖前脚刚走,萧圆照就立刻写信,派人送到离汉中最近的梁国重镇襄阳,向朝廷求援,让朝廷派兵入主汉中,保护他的封地!
吃到嘴里的肉,还有吐出来的道理么?萧圆照根本就不相信老爹萧纪的承诺,却也知道凭借着手中对他忠诚度并不高的军队,无法保护汉中。
不过他也有几分急智与头脑,知道自己是朝廷册封的汉中王,朝廷也必然会保护他的封地不受侵害。要不然,朝廷中枢的权威何在?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掌管荆襄政务,坐镇襄阳的毛喜手里。脑子活络的毛喜,顿时就明白,这是一个入主汉中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是等萧纪回过神来,攻克汉中虽然也可以办到,但所付出的各种成本肯定要高不少。
事关重大,毛喜根本不敢委托别人,只能暂时把政务交给副手来管,自己则是亲自带着萧圆照的亲笔信,坐船水路火速前往建康,几天之后,正好在刘益守生辰那天赶到!
于是便有了寿宴上的这一幕。
……
“主公,之前我们封萧圆照为汉中王,就是为了离间萧纪父子。无论计策是不是会成功,终究会让他们父子间产生裂痕。
如今看来,效果似乎比预料之中要好。主公觉得我们下一步应该要如何应对这件事?”
毛喜沉声问道,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沉稳。毛喜好奇计,胆大心细,常有惊人之举。而且出的点子一个比一个毒辣,风格可谓是独树一帜。
“兵贵神速,今日便从建康派兵,以换防为由,逆流北上汉中!”
刘益守一脸肃然说道!
“今日?现在已经是夜里了啊!”
毛喜惊呼道。
别的不说,大军粮草都没有准备呢!
“来不及了,你去传令杨忠部一个营五百精锐,接到命令马上出发。沿途再行补给。”
刘益守之前就建立好几支“快反部队”,在一日之内便可以整装待发的那种。
两个步卒营各五百人,一个掷弹兵营一千人(为保证火力双倍配置),一个骑兵营五百人,一个斥候侦查营(配备弓弩)五百人。
加在一起也只有三千人。
这些人全部脱产,不必回家务农,都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好手,身为职业军人当做尖刀部队使用。若是五代十国时期,这些人妥妥的银枪孝节了。
“主公,五百人是不是……”
毛喜觉得刘益守有点托大了。
那是五百人,不是五千人啊!一场大战下来,战死的人都不止五百,调动这点人能顶什么用?
可若是要调度五千人西进汉中,真不是一两天就能搞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调度五百精锐这样轻松写意。
到底是追求时间上的优势,还是追求兵力上的优势,很多时候,是一个令所有统帅都头疼的问题。毛喜忽然意识到,刘益守刻意压缩最精锐部曲的编制规模,不是没有理由的。
“明白了,我这便走一趟。”
毛喜拱手行礼道。
等他走后,刘益守才微微皱眉,长叹一声。
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嗯,也不能说完全没准备,只是说没有跟萧纪开战的准备!可是刘益守觉得自己虽然没准备,但估计萧纪更没有准备!
这一次就是比拼执行力与快速反应能力。萧纪有距离上的优势,刘益守有组织度与人力财力上的优势,最后鹿死谁手,还真不太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