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城以北的淝水岸边,刘益守独自坐在大石头上垂钓,身边只有源士康陪着。
源士康背对着刘益守,不愿意去看对方钓鱼又钓不到的尴尬模样,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嘴角上的笑意。
明知道钓不到,为什么还时不时就想去河边试试身手呢?这就是传说中的“人菜瘾大”么?
源士康不得不承认,像刘益守这样的高人,所拥有的境界,便是他这样的俗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以万民之命,来满足我一人的私利,这样的事情可以做么?”
刘益守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源士康。
“主公,一个国家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使命,所谓各司其职也。主公让属下砍谁,属下便去砍谁。那些运筹帷幄的事情,属下便是想出力,也使不上力。”
源士康心悦诚服的说道,对于刘益守这个主公,他只有两个字要说:服气!
“唉,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如今梁国算是危急到不得不战的地步了么?”
刘益守叹息问道。
这种问题源士康怎么回答得出来?
他不过是有些武力,有一些战阵之上的战术指挥能力的亲兵队长罢了。
要不要用兵,怎么用兵,不是他可以回答的。刘益守这是问错了人。
其实按梁国目前的表面情况来说,北伐既不迫切,也不必要。
刘益守就算要用兵,也要对湘州的萧绎、江州的萧续与萧纶、广州的萧纲陈霸先等人用兵。收拾完这些之后,再用怀柔的手段劝服萧纪。
等把这些事情都办完了……嗯,一统天下也没刘益守什么事了。北方高欢与贺拔岳那时候估计已经发育起来了,甚至高欢很有可能已经打到关中了!
一个是远期的隐患,一个是近期的安稳,究竟要选哪一个比较好呢?
不同的人选择也不一样。如今以寿阳为中心的两淮,以建康为中心的江东,以襄阳与江陵为中心的荆襄,经济都未被破坏,并且牢牢掌控在现在的建康小朝廷手中。
经济与人口的条件比当初的南陈要优越得多,并且还有南阳这样的桥头堡可以用!
刘益守觉得现在大可以赌一把,就算不能赌赢打到洛阳饮马黄河,也要把河南之地和青徐之地的人口全部掳劫到长江以南,把高欢的根基掏空!
要不要打到洛阳,且先放一边,但要不要出兵北伐,这在刘益守看来是毫无疑问的。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便是这个道理。
世上并不存在百分百的顺风局,大人们的习惯虽然是我全都要,但现实中却常常不得不做取舍。更为难的问题是,刘益守要如何跟部下们解释这个大局?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众人都不会当回事。可刘益守能说前世历史上南陈就是搞不清大势,一直没把握住正确方向最后困死的么?会不会有人认为刘益守是飘了?是膨胀了?
南陈在消灭藩镇,消灭豪酋的战争中消耗了大量精力,错过了北齐北周争雄的关键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这个错误只有刘益守一人知道,说出去谁信呢?
“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唉!”
刘益守长叹一声,这次北伐可能会死很多人,如果这些人死得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他会觉得心中不安。所以他一直很慎重,不愿浪战。
这种情感,源士康这样出身的人是不会有感触的。
毕竟,源氏自北魏开国以来就是元魏宗室的打手。上面吩咐他们打谁他们就打谁,跟皇族的关系异常亲密,也不太在乎民间疾苦。
死人而已嘛,谁家打仗不死人呢?
“走了,回去吃饭!”
刘益守收起钓竿,今天垂钓的时间很短,当然也不存在收获这一说。
“主公这便回去么,现在时候还早得很呐。”
源士康有些好奇的问道。
“比起钓鱼,当然还是多考虑下那些死人翻船的事情比较好。”
刘益守不以为意将空空如也的鱼篓递给源士康,叹息道: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果是你做决定,你会不会慎重?”
“那自然是会的,可是,只有主公将来能当天子,末将这辈子也当不了天子啊。”
源士康无奈苦笑道。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没搞清楚状况就胡乱用兵,让下面的人用白骨铺一条通天之路,那还叫统帅么?
打仗又不是在演戏,我又不是个戏子!”
刘益守失望的摆了摆手,出来钓个鱼心情不但没有变得更轻松,反而想到了很多沉重的话题,早知道还不如在家睡觉呢。
然而当他回到寿阳城中的时候,远方的信使,传来了一个重大消息。刘益守立马召集众将开会,商议应对之策。
……
信是冯令华派人送来的,信使送完信就走了。然而这封信的信息量之大,则是刘益守事前没有料到的。
由于交通不便,导致信息传递具有滞后性。当刘益守他们得知尔朱荣因为临阵换将大败的时候,其实晋阳以南的战局再次发生了剧变。
先前尔朱兆兵败,困守介休。尔朱荣命他守城,等高欢军人困马乏疲惫之际,慕容绍宗会出奇兵克制高欢。毕竟,攻占介休还不算是打穿了西河郡,高欢军在壶关城的粮草依旧是送不上来!
结果尔朱兆麾下一位叫陆子先的亲信,很早以前就一直与高欢暗通款曲。
正当尔朱兆兵败困守介休城的时候,陆子先夜里带人将介休城的大门打开,与高欢的精兵里应外合,攻破了介休城。尔朱兆兵败身死,尔朱氏残部狼狈退到西河城(即唐代的汾阳城)。
趁你病要你命,高欢可不会给尔朱荣任何喘息的时间。打通了后勤补给线的高欢军继续北上,不仅攻克了西河城,而且还乘胜追击,攻打了尔朱荣军控制的祁县、平遥等地,皆是一战而下!
这样就彻底控制了晋阳以南唯一的大湖邬泽,以及邬泽周边的万顷良田。
邬泽这个湖泊周边可是晋阳的主要产粮区所在。邬泽平均水深不到六米。它的地位,就类似于寿阳的芍陂,只是水利工程修得没有芍陂那么好,此处仍然是农田灌溉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邬泽周边良田万顷,说是晋阳的粮仓也不为过,尔朱荣军的粮草多半都是来自此地。若是不掌控邬泽,尔朱荣是绝对养不起这么多兵马的。
尔朱荣显然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他命慕容绍宗再次出马,试图夺回祁县与平遥等地。
只可惜之前两次换帅,军心士气已然低迷,尔朱荣又不敢离开晋阳城,他怕部下投降高欢彻底反水。这一战还没开始,结局就已经可以预料了。
果不其然,慕容绍宗此番遭遇到高欢军的迎头痛击,狼狈的退回晋阳。
高欢军连续翻盘,已经从玉壁之战的困顿中走出,如今补给线也打通,不担心后路被断,军心士气嗷嗷叫的往上涨。
反倒是尔朱荣这边丢了邬泽,又折了尔朱兆,士气低迷到了最低,已经不堪再战。
此后高欢带兵北上,围困晋阳。他知道坚城难以攻克,目前士卒连番大战折损了不少,也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于是高欢写信到邺城,命令孙腾安排从各地抽调部曲北上支援晋阳。反正元修这个不稳定因素已经被破除,邺城留着兵马也没什么用,高欢决定这次就集中兵马,一劳永逸的解决尔朱荣。
高欢觉得此番可谓是天赐良机,错过这一茬,下次还能不能从尔朱荣手里找场子回来可就难说了。
“诸位,这次高欢可是打了个大胜仗啊,已经把尔朱荣逼到墙角了。”
刘益守把冯令华送来的密信给众人传阅,所有人无论是谁,看了以后都是面色凝重。
如果说柔然势力可以牵制高欢五万精兵的话,那么尔朱荣则可以牵制高欢的全部兵马。
不过现在的尔朱荣也不是当初的尔朱荣了。
现在看来,当初六镇之乱,时势造英雄,让尔朱荣混出了头。如今时移世易,当时势不在了以后,英雄也走向末路。
那时候,有刀就是草头王,有快刀,而且会用刀的尔朱荣,便是北魏最靓的仔,谁也抢不了他的风头。
可现在风向变了,人心思定,不想再过那种早上饱餐晚上死的日子。
如刘益守、高欢这样善于安定政局,善于笼络人心的领袖脱颖而出。就算尔朱荣不想承认,这天下也早就变了,再也不是他能出风头的年代了。
时势造就英雄,英雄终将因为时势的改变而陨落,如同当年他们崛起一样。
在场众人无不一阵欷歔感慨,当初刘益守执意要与尔朱荣分道扬镳,估计源士康等人心中都暗暗惋惜过。现在回过头看,这何尝不是一种目光如炬的预判?
“此番不仅要出兵,而且要迅速出兵。要是等晋阳被攻破,悔之晚矣。”
王伟一脸认真的说道,书房内众人都是频频点头,显然都是不约而同的认为出兵牵制高欢的军力很有意义。
“要快速出动,首先得派一支大军去牵制高欢,兵马就不可能太多,一万人顶天了。
若是人数太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需要大量辅兵出动。如今正值春耕,大规模用兵实在是弊端太多。”
刘益守悠然叹息,继续说道:“只怕这次,要再来一回白袍北伐了。”
他这话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是屏息静气的挺直了腰板,想做什么不言自明。
当年白袍军出征北魏,算是萧衍在位时期在军事上难得的高光时刻了,其他时候无不是在以多打少,又或者是在家乡不远作战,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胜。
就好像涡阳之战、钟离之战那样,南军赢是应该的,输的话,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实在是不值得大吹特吹。
谁不想再玩一次白袍北伐,回来够吹上一辈子的了。
“主公,以北伐魏国之名,行救援尔朱荣之实。此战获利不值一提,只为长远计较。”
王伟双手拢袖行了一礼,沉声说道。
这一战是打不到洛阳的,或者说很难,需要超常发挥才行。但是只要能救援尔朱荣成功,让对方多牵制高欢几年,那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要这么悲观嘛。”
刘益守摆了摆手说道:“河南之地,青徐之地,户口众多。我们北伐一地,便将其民内迁到江淮或者建康。等高欢只剩下一个河北以后,看他拿什么跟我们斗。
留人失地,人地两得。留地失人,人地两失。
此番我们要有两支军队,一支优选最精锐之士卒,负责攻城略地。还有一支备好大船小船,负责将所占之地的民众南迁。
双管齐下,只要把高欢的兵马吸引南下了,我们便可以徐徐撤退。甚至可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不轻易与之决战。”
刘益守这番话说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毛喜忍不住问道:“主公,如此一来,战功怎么算?”
“以军令记功,不以掠地或者斩获记功。这次我们就是为了吸引高欢军主力南下,出兵的规模也有限。要是计算斩获的话,那一个个都会杀红眼,现在还不是跟高欢决战的时候。”
目前的这个局,有点像是刘益守前世历史上侯景刚刚投靠南梁那会的翻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地理上的优劣来说,南朝的军队在这片战场上想取得暂时胜利很容易,但保住所占的地盘,却又是很难的。
既然尔朱荣的覆灭看起来已经是迫在眉睫,那么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手段就很重要了!
这件事的紧急性排在第一位。
“主公,此事若是摆到建康朝堂上说,只怕力有不逮啊。救援尔朱荣这样的事情,不能明说。”
王伟不动声色提醒道。
要是把话说开了,一定会有些不懂事的大臣建议:尔朱荣和高欢狗咬狗,让他们互咬不是最好的么?我们坐山观虎斗,行渔人之利不就好咯?
江南气候宜人,如今经济也很发达,南朝上下希望北伐的心思并不迫切,毕竟,北方人现在又没有打过来,不是么?
王伟的话,可谓是一语中的:跟那些虫子们在一起怎么能搞得好政治呢?
“所以啊,只能拿元修的事情做做文章了。”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
“元亶……么?”
“对啊,其实我也想扶持元子攸,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呀。”
刘益守无奈笑道。
他不说还好,在场众人都快忘记元子攸是谁了,反正……元氏冢中的一具枯骨而已了。
“好了就这么定了。这次北伐我们新组建一支军队,依然叫白袍军,以陈庆之的白袍旧部为骨干。”
刘益守拍了拍巴掌,直接将此事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