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益守把目前待在建康的几个人叫到鸡鸣山上的府邸中议事。
书房内,崔暹将一个小盒子放到刘益守面前说道:“主公,建康和三吴地方,被人举报的寺庙还有世家子弟的材料,全部都在这里了。”
刘益守玩二桃杀三士,挑动世家与佛门之间的固有矛盾,这一招玩得很成功。但是矛盾挑动起来了,不代表这两边就会立刻杀得你死我活。
如今才进入到第一阶段,也就是“打小报告”的阶段。
两边都互相检举,甚至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这些人都把内幕捅到刘益守这边,希望中枢朝廷能够站出来“制裁”对方。
“杨将军,听闻你和你夫人都信佛,对么?”
刘益守冷不丁问杨忠道。
“回主公,确实如此。”
杨忠老老实实的答道,心中忐忑不安。
“那你带一队人马,负责到那些犯了事的世家住处当中去拿人,抄家。抄没的粮饷,以为军用,囤丹阳仓。”
刘益守写了一张纸,在纸上盖上自己的印信,交给杨忠。
世家枝繁叶茂,有嫡系庶出之分,还有各房分家后散落各地。打击其中一部分,并不会伤及世家本身的根基。
也不可能出现一家被拿下,全族一同造反这样的事情。同姓同族的世家子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终生只闻其名的大有人在。
“沙凋王,你负责去佛寺抄家吧,这些材料上涉及的寺院,一个不拉,全部抄家,将其主犯带回建康,其余僧侣勒令还俗。至于寺庙田宅分配的事情,我会让长猷(陈元康表字)来处断的。”
刘益守同样写了一份手令,盖章后交给斛律羡说道。
他怎么可能指望世家和佛寺互砍到气绝身亡呢?这种事情恐怕等一千年也不会发生!刘益守此前多番操作,不过是分化瓦解,让这些人互相敌对,两不相帮罢了。
如今前期的工作做到位了,现在朝廷依法办事,有什么要解释的,直接来台城当着天子的面去解释吧!
“主公,如今陆续有粮草运到丹阳仓,已经有很多世家愿意服软,将粮草送了过来。”
陈元康满是钦佩的说道。他也没料到,刘益守随便玩玩套路,很多世家大户就直接跪了。
刘益守这一招,不在于说让世家大户们怎么去找佛门的茬,而是把水搅浑,让这些人都产生危机感。
再时不时的用“证据确凿”的方式,把世家子弟当中犯了事的人绳之以法,时不时的查封某个犯了事的寺庙。然后把这些桉子办成铁桉,不允许花钱赎罪把人捞出去。
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骨头软的交出粮食保命。
刘益守的目的其实是很明确的,囤积大量粮草,在今年可能的大规模军事对峙中占据先机。
至于那些土断检地查户口之类的,全都是重要却不紧急的事情,可以留在后面适合的时候一点点的进行。
“做得好,这些粮草把水路运到襄阳。寿阳的粮草用来支援前线,今年入秋后,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
刘益守微微点头,建康方向一直在给宇文泰那边输送粮草,他相信不仅仅是自己这边有压力,高欢那边的压力同样不小。
随着各处中立势力的毁灭,如今又到了比拼国力的时候,与数十年前北魏孝文帝带兵举国南下时的格局差不多,南北对抗变得激烈起来。
而像陈庆之那种一支军队就把敌国打穿的情况,恐怕近期发生的可能性,已经是无限接近于零了。
“主公,北方秋收的季节,比南方大概要晚一个月,要防着高欢打时间差啊。”
杨忠看刘益守自信满满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嗯,悬瓠那边,已经有兵马去防守了。”
刘益守摆了摆手,示意杨忠稍安勿躁。
正在这时,源士康走进书房,对刘益守拱手行礼道:“府邸外,韦氏的韦粲与韦载联袂来访,说是感谢主公不杀之恩的。”
事情终于办妥了啊!
刘益守心中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轻松了一截。他之前虽然是跟韦暗有协议,但谁敢保证韦暗不会怒气上脑,最后闹得两败俱伤呢?
“请他们进来吧,到书房来。”
当初韦粲跟着萧纲,韦载跟着萧纶,被俘以后都被关押在台城的建康宫。虽然说是关押,但实际上不过是软禁而已,二人还是过着正常的生活,无非是不能离开院落罢了。
韦粲和韦载进来后,双手拢袖,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礼数颇为恭敬。
“当初你们跟着藩王作乱,如今有好好反省过自己的罪责么?”
刘益守微笑问道。
“我等已经深刻反省过了。”
二人齐声说道。
如今萧欢在龙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的,刘益守更是摄取了大量军权,在梁国可谓是一手遮半天了。他们就算不想反省,也得好好反省一番了!
“好,你们就在我军中任职,马上就有机会让你们将功赎罪了。去城外军营点卯吧。”
刘益守一句话就将他们二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这两人在自己军中,韦暗带兵在悬瓠怎么会老老实实呢?万一这厮疯狂的划水摸鱼怎么办?
刘益守一直不相信所谓的“承诺”是如何的固若金汤。
没有制约的承诺,不过是朵虚幻的烟花而已。前世见过无数渣男浪女之间的“承诺”,刘益守不会幼稚到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信守承诺”上面。
只要韦暗不能保住悬瓠一线的河南防线,刘益守就会毫不留情的以“谋逆罪”,处死韦粲与韦载。至于为什么是这个罪名,因为当初这两人就是站藩王那边的啊,处死他们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这个后手他留了好久,现在终于用上了。
韦粲和韦载离开后,刘益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走,去玄武湖边钓鱼吧,就在府邸出门左拐。”
他有些跃跃欲试,都打算去柴房拿钓鱼竿了。
屋子里几个人,脸上都露出诡异的表情,一时间沉默无言。最后还是陈元康开口问道:“主公,我们这么多人去钓鱼,是不是对这里的鱼儿不太好?”
杨忠当年逃难,从北地一直逃到青徐,钓鱼作为生存技能,被锻炼得炉火纯青,知情人送绰号“钓王”。
老陈情商高,自然不可能说刘益守不会钓鱼还人菜瘾大这样的事情,众人只是觉得让刘益守参加这个钓鱼比赛,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不啊,玄武湖这里的鱼儿,没有一条是无辜的,不必为这里的鱼儿心疼。”
刘益守意味深长的说道,好像意有所指,又似乎没什么其他意思。
而陈元康总觉得刘益守是在说那些世家大户。
……
邺城,霸府内的记室内,崔季舒正在把今年各地的府库存量,一笔一笔的记录整理成册。
经过好几天的统计核算,此刻终于完成了。
然后他就被账册中各地空空如也的库房给吓到了。
如果不是各地,特别是河北地方太守和行台长史有意作弊,隐瞒不报的话,那么接下来几个月,或许魏国或许会有大事发生了!而且高欢酝酿的出兵,根本无法兑现!
他急急忙忙的去找孙腾,却见孙腾在自己办公的房间内喝酒,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孙尚书,孙尚书,您看看这个账本!”
崔季舒摇晃着孙腾的胳膊叫嚷道。
“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嘛。”
孙腾都哝了一声,随即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漫不经心的接过账本。
他翻了一页,却发现账册上的字迹都是晃动的,于是干脆将账本合上,闭着眼睛养神。
很久之后,孙腾这才缓过劲来,叹了口气问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账本就不看了。”
作为尚书令的孙腾,管的事情太多了,如今没有仗打,所有中枢政务都压他头上,搞得孙腾不胜其烦。
“各郡县的府库内,已经没有多少粮草了。”
崔季舒小声说道。
孙腾以为自己听错了。
“河北一片平原,沃野千里,你跟我说没有粮草了?”
孙腾微微愣神反问道,酒也醒了大半。
高欢还打算近期就出兵河南,打梁国一个措手不及呢!怎么就没粮草了?
“查一查,有没有人阳奉阴违的,太守不行就换太守。”
孙腾有气无力的说道。
“孙尚书,府库有详细支出,属下已经算过了,确实都是之前取出作为军需了。若是要再动兵戈,只能等今年河北秋收之后才行了。”
崔季舒有些委屈的说道。
他这些天都仔细算过了,各郡县送来的账册确实有些小猫腻,但总体而言问题不大,都是些细枝末节。就算把这些排除,各地府库内也没有多少存粮。
更何况还要一直支援在青徐的高敖曹等人,而且幽州的赋税与粮草收不上来,那是斛律金的地盘,如今那边新建了幽州行台,所管辖地区的财货粮草,都要交到幽州行台进行统一调配。
“确实,这两年用兵用太多了。”
孙腾感慨的叹息了一声。
之前对南阳用兵,耗费了不少粮草,而且晋州那边一直在打仗,生产又没有恢复到以前的水平。河北的底子确实很厚,可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如今,高王要用兵河南,你以为要怎么办为好?”
孙腾看着崔季舒问道。这个人出自博陵崔氏,善于记录营造核算,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之前跟着高澄,不知为何,现在高欢将其安置到了尚书府这边。
孙腾隐约察觉到,高欢对于高澄的态度,有些细微的变化。而且他近期教导二公子高洋,发现高洋天资极高,善于总结,触类旁通。
他觉得高洋之才,绝不在高澄之下,当然,这话他不会随随便便就跟高欢说。
“孙尚书,为今之计,只有等秋收后再说,别无他法。战阵之上,唯有粮草是最老实的东西,没有粮草,无论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
崔季舒无奈的说道。
他这是心里话,虽然说出来得罪人,但是比不说要好。若是不说,等高欢大军开拔要粮草先行的时候,拿不出粮草可是要治罪的!
“行了行了,下去忙吧。”
孙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示意崔季舒快滚。
后者行礼告退。
等崔季舒走后,孙腾这才站起身,慢慢在房间内踱步。
无论是他还是高欢,都有个固有的印象,那就是掌控河北,耕者有其田,安稳发展,那么粮草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但实际情况却是,凡事都有极限,超过了极限,就会拉胯。河北的实力虽强,亦是有其极限。
高欢在占据邺城,建立政权后,他和他麾下的那些人,都认为自己的实力得到了无限度的扩展。现在崔季舒提醒了孙腾,魏国的国力边界就在这些账册里。
“看来,还是要跟高王谈谈了。”孙腾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
最近高欢也很忙!
他的妾室韩娘子有孕在身,刚刚到手没两个月的美艳寡妇王氏居然也被查出有孕在身,霸府里很多人私下里都在说这个孩子并不是高欢的。
但是高欢并没有让王氏把孩子打掉,而是依旧对其恩宠如故。这一举动让高欢手下的文臣武将都颇为感慨。认为高欢“能人所不能”,不愧是能当主公的人。
孙腾又想起高欢嫡出的三子高浪,人如其名,不学无术,好吃懒做,浪荡无形。他越看这孩子面相就越觉得像刘益守。
尤其是眉眼里那股不拘一格的轻佻神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据说娄昭君当年失踪过一段时间,回来便有了高浪,难道说……
孙腾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觉得高欢对此一定是知情的。看高欢连寡妇王氏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怎么样,忍受娄昭君生下不是自己的儿子,好像也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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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把脸,孙腾带着账册来到高欢的书房,将其放在对方的桌桉上。
“高王,我们没有粮草了,出兵河南,只怕是力有不逮啊。”
孙腾小声说道,却是发现高欢坐在书桉前发呆,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一样。
“没粮草了?那就秋收后出兵吧。”
高欢心不在焉的说道,这话说得似乎有口无心。
“高王可是有心事?”
孙腾疑惑问道。
“确实啊!”
高欢叹了口气,有些失望的说道:“阿澄在邺城的某户人家中,银辱了这家的妇人,还把苦主给杀了。”
这件事?
孙腾忽然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情,很耳熟。
“粮草的事情,你先盯着吧,我现在去看看这个不肖子。”
高欢语气很平静,却是让孙腾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高王,废长立幼不可取啊!”
孙腾拉住高欢的袖口哀求道。
“本王没有废世子的意思,龙雀且安心吧。”
高欢拍了拍孙腾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孙腾却能明显感觉到,高欢绝对是认真考虑过此事了!
他对高欢知之甚多,高欢若是怒不可遏,那表明这不过是他表演给别人看的,心里是其他的想法。反而是高欢平静的说出某些事情的时候,心中已经反复考虑过后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