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县到赭石城之间的官道,是出南阳到南颍川郡的要道,也是南阳通往外界最平坦最好走的一条主干道。
这官道的历史,甚至比南阳很多城池的历史都久远,汉光武帝刘秀还未称帝时,王莽的新军,就企图从这条路入侵南阳。
这条路运粮肯定比水路耗费要多,但也没多多少。
一来是北方畜牧发达,民间毛驴很多,易于征调。毛驴服从性好,便于养活,负重很高。用来运粮正好合适。
二则是道路平整易于通行。粮草可以水路到底南颍川郡。再从那边通过毛驴组成的运粮车队,将粮草囤积在赭石城。
窦泰带着高澄,如今镇守赭石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总体来说,这条备用的补给线路虽然效率稍低,但也算是可以忍受,一切为了打赢战争。
这天,一支数百战兵与辅兵组成的运粮队伍,驱赶着毛驴,拖着运粮车在官道上行进。忽然,从路边的小山丘上,冲出一支骑兵队伍,三下两下就解决掉负责押运的高岳军士卒。
剩下那些临时招募的辅兵,则是被这些骑兵随意驱赶离开了!解决掉运粮的队伍后,领队的杨忠命斛律羡将部分粮草装一部分带走。
随后杨忠吹响了哨子,从另外一侧的密林当中,跑出来很多衣衫褴褛的村民,这些人三下两下就如同拆家一般,将剩下的毛驴、粮草等物全部推走,就连平板车都没留下。
办完事后,劫粮的数百骑兵从官道向北离开,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已经是最近一段时间的第三起“劫粮道”。
赭石城的窦泰久等粮草不到,派人去官道上查看,于是便看到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运粮车队出事的地方,只剩下满地尸体。连身上穿的衣服都被人扒下来了。
……
“劫粮道也就罢了,居然连死人的衣服都扒下来,欺人太甚了!士可杀不可辱!”
府衙书房里,窦泰勐的一拍桌桉,吓得无所事事,假装看书的高澄一阵哆嗦。
如今的高澄已经万念俱灰,只盼着战事早点结束,他也好早点返回邺城。
为什么不提前返回呢?
其实高澄也想提前回去,可如果真的提前回去了,那给人的感觉,不等于是“临阵脱逃”么?
废了那么多苦功夫,还折了狗腿子祖珽,这么灰熘熘的回去,他可就真抬不起头来了。
而待在赭石城的话,勉强还算是“出征在外”。只要等战争结束,跟着高岳一起班师回朝就行。高澄的小算盘还是打得很精的。
“姨父,是有一支骑兵队伍在劫掠我们的粮道么?”
高澄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段时间,他还是很有些长进的,此番历练确实不是白给。
窦泰看了高澄一眼,心里有些欣慰,最后无奈点了点头说道:“这支队伍不好收拾,人不多,但很精悍。指挥的将领很懂行,打在我们的软肋上,唉!”
自己麾下精骑都折损在上次奔袭南乡的行动中,如今麾下步卒还有些,精骑是真的没多少了。面对这种来去如风的全骑兵队伍,你若是没有骑兵,那就跟守株待兔差不多。
只有千日做贼的,从未听说过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当初杨忠手里有三千骑兵都不止,可是他愣是要用一人双马的五百精骑,取精不取多,可以说是针对性极强,就是冲着高岳军的粮道而来的。
这条补给线路只依靠官道,而这条官道虽然平整,距离却是不短,到处都是破绽。
“事到如今,也只能把剩余的精骑组织起来,单独为一军,以为支援,负责缠住对手。然后步卒快速出动,将其围杀。”
窦泰叹了口气,他不想向高岳求援,当然,高岳得知情况后主动支援,那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在邓州的高岳就是鼓着一口气没卸掉,若是得知粮草出了大问题,只怕大军真的会撤出南阳,功亏一篑。窦泰不敢轻易跟高岳说这件事。
“姨父觉得要怎么办比较好呢?”
高澄疑惑问道。
窦泰低着头,沉默不语,他有点为难,到底要怎么安排高澄才好。
如果他带着大军出击,留着高澄守赭阳城,万一敌军攻城怎么办?城池如果守军稀少,会很容易就被攻下来。
如果让高澄回南颖川郡,在路上被人截杀怎么办?
可带着高澄出击,战场上瞬息万变,真就能保证高澄万无一失么?
就算高澄在赭石城很安全,一旦他窦泰在战场上失利,兵败身死,那敌人肯定会顺势攻占赭石城,高澄一样是要死。
主要是劫道的那支骑兵很是精锐,这条官道已经不安全了。
“如此,你便随我一同出征吧。”
窦泰叹了口气说道。
高澄在他眼皮底下活动,反而是最安全的。上次奔袭南乡那么远那么危险,高澄不也毛都没伤到一根么?
窦泰考虑的是,如果这一战赢了,他肯定可以护住高澄,如果这一战输了,他估计死在战场上,也无所谓高澄是死是活。
窦泰弓马娴熟,对自己的武艺还是很自信的。他确信只要自己还活着,护送高澄安全回邺城就没有问题。
“姨父,不如你领着骑军,我领着步军吧。我带兵负责巡逻官道,跟运粮的车队一起走。一旦遇袭,马上固守待援,姨父立刻带兵来援就可以了。”
高澄开口建议道,听起来似乎比窦泰那个要靠谱点。因为步军支援的速度肯定是很慢的。窦泰之前只是从安全性这方面考虑,多半还是没法留住敌军。
“不可不可,这样吧,我们先在官道上设伏,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再想办法。”
窦泰一听就不靠谱,高澄并没有基层指挥的经验,他纯粹就是想刷资历!
“如此,也好吧。”高澄满心遗憾的说道。
……
接下来几天,窦泰通知南颍川郡的运粮车队故意走慢点,往运粮车里面装沙土,然后他们在官道旁边的密林里面伏击。
然而也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一连几次假的送粮,敌军都完全没有出现,一点踪迹都没有。
窦泰放下心来,高岳那边又在催促粮草,他连忙派出运粮车队,将粮草运到白河岸边的渡口,结果在渡口被那支来去如风的骑兵队伍袭击,大批粮草被付之一炬!
护粮道对抗劫粮道的第二回合,窦泰又是完败。
这次他终于确认,高澄的建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运粮的线路太长,完全不能保证处处防守,你总会露出破绽给敌人。防守的成本比起进攻的成本,实在是多了太多。
这种情况下,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就是在南阳地区发动群众,让那些山民、村民都成为自己的眼睛,然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有人来通风报信。
可是之前高岳已经在邓县等地大肆劫掠,把自己这边名声都搞臭了。以至于现在赭石城周边的村民全部逃亡不知所踪。南阳今年错过春耕时节,活不下去的村民已经变成了天然的盗匪。
这些人或许给那支袭击粮道的敌军通风报信也未可知,怎么能指望他们给自己这边报信呢?
“不如这样,我领步军,你领骑军,这样风险小一些。”
其实窦泰觉得让自己的长子领骑军也行,再不济也是有副将的,领兵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也明白,这次出征南阳战局不顺,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高澄也急切需要表现自己的“才能”。
上次奔袭南乡,高澄就明显感觉到军中将领对自己尊敬了很多,再也不会将其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看待。如今高澄尝到了甜头,自然容不得窦泰拒绝。
“姨父,这样会不会太勉强啊。我自问才疏学浅,恐怕指挥骑军力有不逮啊。”
高澄有些为难的询问道。
高澄其实不想领骑军,因为他觉得带着骑兵出战反而更危险。步军数量众多,而且还有运粮车可以作为掩护,支撑到窦泰来援,一点问题也没有。
“如此也好,我让窦孝敬陪着你。”窦泰点了点头,高澄就是想图表现,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毕竟,窦泰自己也曾年轻过,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年在统万镇的时候,十多岁的窦泰就已经可以领着骑兵杀入敌阵,无人可挡。高澄现在的冲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
赭石城以北,靠近某条小河的山林深处,杨忠和斛律羡所率领的骑兵队伍,正在河边扎营。
杨忠听从刘益守的建议,跟本地逃亡到山林中的村民合作,劫掠粮道的活计干得顺风顺水。
他们负责消灭押运队伍中窦泰麾下的部曲,跟他们合作的村民,则是负责将剩余的粮草拖走,谁都知道今年南阳会颗粒无收,提前把粮食屯好,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当初杨忠派人联系到那些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跟对方达成了友好合作。
运粮队伍里的辅兵都是之前在本地征招的,很多人都是这些村民的家人,内应多到数不过来。
每次窦泰想干什么,杨忠这边都可以提前知道,并且提前作出部署,战场单向透明。
“主公真乃神人也。”
杨忠忍不住感慨道。
夜里众人围着火堆烤火,也不怕窦泰的人找来。
因为那些人在当地已经成为了聋子和瞎子。当地村民不仅不提供消息,反而会想方设法的诱捕窦泰放出去的斥候。久而久之,窦泰也懒得派人四处侦查了,每次行动,起码都是十多人一队。
这里的村民并不傻,他们知道要怎么去选择。没有人会和饥荒过不去,这比任何动听的话都更能打动人。
杨忠如今算是明白了刘益守口中常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什么意思了。
“杨将军,赭石城的内线通知我们,明日窦泰会亲率骑兵,在赭石城以北十里设伏,并且有步军陪同运粮车队行进。今天他们的马匹都已经喂足了草料,军中有人说漏了嘴。”
斛律羡小声禀告道。
“放他们过去,在赭石城外两里的地方,我们再动手。那些村民们已经拿到了不少兵器,这次让他们出来拦路。我们负责伏击窦泰的援兵。”
天亮之后,叶县到赭石城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步军,押送着运粮车队朝着赭石城而去。行进到离赭石城还有十里的地方后,高澄命车队停下来,等着袭击者前来。
然而,等了一个时辰,啥事也没发生。无奈之下,高澄只得派人去埋伏的地点请示窦泰,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窦泰也感觉很奇怪,但是没有多想。他派人通知高澄,继续押送粮草,只当这次钓鱼行动已经失败。
钓鱼的人没有钓到鱼,那是寻常中的寻常,没什么好说的。
谁知道车队行进到离赭石城约两里路,几乎可以看到远处城门的时候,一支穿着魏军军服的步军,朝着他们冲刺而来!
更可怕的是,本地人组成的辅兵,本来是一路上负责赶车打杂的。这些人居然也加入抢劫的行列,一时间一字长蛇的运粮车队大乱!
高澄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急忙令窦泰麾下的兵马将自己护住,以几个运粮的平板车为依托,刀盾兵为防卫固守待援。
其他兵马各自为战,跟那些为了抢粮而不要命的村民们扭打在一起。
高澄让窦泰的副将前去给窦泰报信,让他速速带兵前来支援。窦泰得知情况危急后,匆匆忙忙带着数百精骑,沿着官道奔驰而来救援高澄。
没想到在高澄队伍已经通过的路上,却突兀的出现了数十道绊马索,让窦泰军的骑兵先锋坠马。整个队伍的速度瞬间就慢了下来。
还不等窦泰反应,两边山坡上等候多时的杨忠领着骑兵冲刺而来,一眼就认出了正在大吼着整军的窦泰。
杨忠枪出如龙,一杆长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中窦泰胸口,蛮力一横传到柔韧的槊干上,直接将窦泰挑落马下,生死不知!
见主将已死,骑兵队伍顿时大乱!慌不择路朝着赭石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杨忠和斛律羡带着数百骑兵的队伍,在后面穷追不舍。
双方你追我赶的一路到运粮车队停留的位置,那些拦路的百姓,根本就不是窦泰麾下步军的对手,哪怕是有辅兵在其中偷偷帮忙,也还是让他们稳住了阵脚。
此刻那些村民们已经逃散,窦孝敬刚刚想整军,没想到窦泰麾下逃亡的骑兵已经到了,直接把自己这边的步军冲散!
刚刚稳住的局面瞬间大乱!
“世子!跟我回城!快回城啊!”
窦孝敬对着高澄大喊,他飞快的往高澄那边跑过去,想拉着对方一起跑。
这位高欢嫡长子,此刻已经是吓傻了。运粮车周围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人仰马翻和战马的嘶吼声。军队的建制已经没有了,人人都在各自为战。
似乎是被窦孝敬的声音所吸引,暗处飞来凶勐的一箭,高澄刚刚回过头看向窦孝敬,电光火石之间,那一箭就射入他的右眼眶,顿时血流如注。
“世子!”
窦孝敬瞠目欲裂,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看着高澄带着一脸错愣的表情仰面而倒。(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