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楼内,雅间。
一阵若有似无的薄烟从一盏小小的施米黄色青釉熏炉中缓缓溢出,氤氲着掠过少女粉白娇嫩的面庞。
少女左手支在案上,扶着额头,似在浅眠,珍珠穿琏的珥坠从头顶一直伸至耳下数寸,隐隐透着粉色的皮光,珥琏子在耳后轻微晃动,暗示着少女似乎不甚安稳。
少女身边跪着一黑带束发的侍女,一会儿看看少女,一会儿看看喧嚣闹腾的门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她旁边,有个一身着玄端服的小丫头,又是整理案上摆设,又是整理少女黑丝红边的宽大礼服,片刻都不得闲的样子。
“哐当——”
少女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隐隐氤出雾气,她望着窗外轰动的人群,指尖搭在窗边正欲触碰什么,耳边突然传来开门声。
“大郎君!”
小丫头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但似乎使不动双腿,低着头跪在地上,侍女倒是熟稔得很,即刻上前帮来人脱下赤鸟,又起身踮着脚替他摘去爵弃。
来人浑浊的眼珠不安地望向少女,少女这时才缓缓睁大了眼睛,面上仍旧波澜不惊的样子,只略微正了正身子。
纱扇就放在她的眼前,可她似乎丝毫没有要拿起纱扇遮面的意思,只是仓促地行了一礼:“阿耶!”
“大将军班师回朝啦!”
“大将军!”
“大将军……”窗外,军民人潮追逐着缓缓消失的马队。
来人匆匆一瞥窗外盛况,自顾自落座在少女对面,屏气凝神地拿起准备好的茶水,缓缓用指尖摩挲着茶盏外沿。
王弘,尚书令王珣长子,现任黄门侍郎,他正是少女的生父。
少女痴痴的望着街道上徐徐前进的大队人马,目光停留在最前方马上的俊逸男子身上,口中嗫嚅着:“望之似清风霁月,仰之如山之松柏,轩轩胜朝霞举,濯濯若春月柳,文采武功,略不世出,英武绝伦,国朝连璧,此不复似世中人!”
少女的评价一字不差的落在王弘耳里,他带着些许笑意:“阿耶原本以为阿翁将你许给此人,你还不愿,如今看来,不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也难过英雄关呐!”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殷红,她嗔笑道:“阿耶你胡说什么呢!”
“东海徐氏所说不是什么高等士族,但徐骁有桓温之风,焉知东海徐氏不能成为第二个龙亢桓氏?”王弘拿捏着茶盏,始终没有喝下去。
太极殿内,徐宗文在偏殿换了祠部准备的漆纱武弁大冠与平上帻,腰间更换紫绶金印,这是八公礼仪服制,意味着徐宗文又要加官了。
徐宗文自外殿步入太极殿,还没有入列朝班跪坐,便听到殿陛之上的华福子领了一卷准备好的帛书缓缓展开。
华福子清了清嗓子:“大晋皇帝制曰: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王者,以文武之道为驱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此不易之理也!”
“春夏以来,国事蜩螗,举步维艰,奸贼孙逆,衅起东南,江左震动,三吴凋敝。值此国乱岁凶之际,社稷将倾之时,幸有征北大将军徐,召集义兵,尊王攘夷,三战皆捷,扶危拯溺,震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遂廓清吴土,克定祸乱。”
“其止戈大业,维清区夏,辅亮我皇家,勋德光于四海,保绥我宗庙,茂功绩于九州……功莫大焉!”
“奉皇太后懿旨,着中枢论叙其功,经台省诸公、辅弼之臣共商,擢升征北大将军徐骁为都督司、并、幽、冀、雍、秦、梁七州诸军事,假节钺、开府仪同三司如故。诰封征北大将军夫人桓氏为天水君,赐佩水苍玉,特加金紫,并敕建临贺郡公府……”
皇帝制书一下,徐宗文立刻出班来到阶下,朝着正在抓着御座上的扶手呵呵直笑的小皇帝纳头下拜:“臣谢陛下隆恩!”
三岁的皇帝能懂得什么?
倒是太后陈氏开了口:“大将军快请起!”
这一次平定孙恩之乱,徐宗文损失了四千骁骑军将士,而用这四千将士的性命却只是换来那七个州名义上的统署之名,血亏,血亏啊!
不过有了都督这七个州的名号,日后徐宗文北伐倒也有了一个借口。
桓献容的郡君之位倒是出乎徐宗文的意料,晋制郡主、县主、郡君、乡君大多只授予宗室女的内命妇,桓献容作为外命妇是没有资格授予郡君之号的,但徐宗文也只是稍稍诧异,内心并没有多少对朝廷的感激。
朝廷这是封无可封了,所以才转授家人。
太极殿的朝会很快便匆匆结束了,本来就是为了给徐宗文加官进爵准备的小超会,要不然也不会动用这这一年也开不了几次的太极殿。
“恭贺大将军高升!”
“恭贺徐征北啊!”
“大将军日后可要多多照拂啊!”
百官们在殿外的石阶上向徐宗文一一致礼,祝贺他都督七州诸军事,成为继太傅谢安之后,都督州郡最广的武将。
徐宗文带着假笑一一应付,累的一张黑脸差点都快还僵硬了。
临走前,尚书令王珣又叫住了他:“宗文呐,等一等老夫。”
徐宗文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给王珣作了个揖:“王令君!”
王珣乐呵呵上前,将手里一份红帛包裹的帖子塞给了徐宗文,什么话也没留给徐宗文,就紧赶慢赶着离开了,很快便把愣在原地的徐宗文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是庚贴!”徐宗文一打开才知道这是一份女子的生辰八字,这名字生于太和三年,刚满十七,名唤王甯。
“这不会是琅琊王氏的女儿吧?这老头儿想干嘛啊?”徐宗文抬起头时,王珣早已出了大司马门,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缩影。
果不其然,庚贴的最后写着这王甯是王珣的嫡长孙女,王珣要将他的宝贝孙女嫁给自己为妾!
“王令君,王尚书,王公,王……等等在下啊!”
徐宗文回到府邸将这份庚贴递给了妻子桓献容,并且详细陈说王珣是如何趁其不备将这份庚贴塞进自己的怀里,又如何悄无声息的溜之大吉。
但是最终只是招来来桓献容的一阵偷笑:“呵呵呵——妾还以为出了怎样的大事让夫君如此失仪,不过就是联姻而已!”
“你,不反对?”徐宗文走近了,靠着桓献容,试探性问道。
桓献容掩面轻笑道:“士族之间缔结婚姻,互通有无,以为援助这些都是旧例,更何况想要与夫君结姻的是琅琊王氏,妾怎么还反对呢?”
徐宗文连连摇头,还说什么连人都不曾见过还谈什么联姻。
“当初妾与夫君不也是受先帝赐婚才有今日,当时也未曾见过,夫君莫要说朱雀桁的那一匆匆一瞥,连话都不曾说的也能叫见过面吗?既然当初如此,如今又怎的行不通了?”
说起来徐宗文当初还曾借住过桓府小院一阵子,相比之下,徐宗文与桓献容还真的比单纯的士族联姻强上不是一星半点。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妻妾成群尚不为过,何况夫君只有妾一人,如今夫君屡立战功,贵为郡公,掌握军权,位列先帝托孤之臣,辅佐幼主,士族中早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与夫君联姻了!”
说着,桓献容又让霜月将一个香木妆奁拿了出来,从中取出一大摞的庚贴:“这些都是朝中大臣想要与夫君缔结连理的证据,龙亢桓氏桓江州之女、彭城刘氏之女、东海王氏王散骑之妹、颍川庾氏庾友之女、陈郡谢氏谢大都督之幼女、陆左民之女、济阴卞氏之女……”
“这么多?”徐宗文望着眼花缭乱的庚贴,这下子他明白为什么王珣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亲孙女的庚贴硬塞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