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市纪委监委对北江广电台主要领导的贪污腐败问题迅速开展立案调查。
经查，台长郭有亮，副台长潘高志、全兆斑、米有吉均存在贪污受贿、利益输送及徇私舞弊等职务犯罪行为。对上述几人，监察机关作出了撤职的政务处分决定。监察机关将调查结果移送北江市人民检察院依法审查、提起公诉。北江广电台原副总编辑牛小斌涉嫌贪污，鉴于情节较轻，且已离职，并有自首及揭发检举等立功表现，建议量刑从宽。而对北江广电台贪污案中存在的违法犯罪问题，公安机关也迅速展开了侦查。海北金牛座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倪丘涉嫌行贿罪被依法逮捕。副台长潘高志坠楼身亡一案并入万成集团非法集资案一并调查。
在众多被调查的干部中，副台长、总编辑叶书文是唯一一位没有被发现有违法犯罪证据的领导。原来，叶副台长多年来练就了一身在官场上闪转腾挪的本领。表面上，他积极配合一把手的工作，尽好分内的职责，实际上心里又有一套明哲保身的独门绝技。他对郭有亮的各种违法乱纪行为一概不闻不问，更不掺和。
纪委找叶书文诫勉谈话。警告他虽然没有违法行为，但在明知郭有亮有不轨行为的前提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纵容，说严重了就是包庇。是懒政，是不作为的表现。党性不强，问题意识不足，担当作为的责任心丧失。鉴于上述情况，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叶书文虚心接受上级党组织的处分决定，对自己这几年的行为做了深刻反思。
……
雨花区公安分局第三审讯室内，执法人员把郭有亮等人认罪的情况传达给了孟成。孟成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突然开始泣不成声。
从一位有着崇高新闻理想的调查记者，一步步成为制片人、副总监，最后走向阶下囚，孟成悔恨不已。在广电改革最艰难的时刻，他没有守住初心，没有锐意进取，没有团结带领同事共克时艰。而是私欲膨胀，在困难面前考虑的是个人的生存和利益，最后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
孟成抱着头，在悔恨的泪水中做着深刻的反思。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实际上，从一入职电视台，在“三六九等”身份的压迫下以及在成长环境中养成的根深蒂固的旧观念，就让他的内心种下了邪恶的种子。
原来，孟成在做记者的时候，就对吕东这个风风火火的“娘们儿”看不上眼。他从农村走出来，脑子里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大男子主义深入骨髓。来到电视台后，又是“二等公民”的聘用身份，他自己打比方就像是地主家的长工。尤其是刚工作那几年，受尽了正式工的白眼，内心曾一度失衡。
他恨正式工，更恨女人“后宫干政”。吕东成为《北江零距离》的制片人后，他这个记者组组长心里就有一百个不服气。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爬上去。不但要改变“长工”的身份，翻身做地主，还要压住这个女人，不能让一个娘们儿骑在自己头上拉屎。
但是吕东像披上了黄金甲的斗士，一路披荆斩棘，职位不断上升。孟成有些望尘莫及。他表面上跟吕东称兄道弟，心里却一直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他审时度势，紧紧站在吕东身后，跟着吕东的节奏，一步一步上升。他的计划就是“高筑墙、广积粮”，养精蓄锐，实力差不多的时候，寻找机会一举翻盘。他一直在伺机接近台领导。当他跟着吕东的步伐，成为主管创收的新闻综合频道副总监时，机会来了。
去年，新闻综合频道承办台里的3·15晚会，负责晚会整体设计的金牛座公司给他这个刚刚上任的副总监送了一张卡。希望他以后多多关照。孟成灵机一动，在他拿着合同找台长郭有亮签字时，他把这张卡压在合同下面放到了老郭的桌子上。
孟成清楚地记得，当时郭有亮签完字把合同往旁边一放，看到了那张卡。然后眼睛盯着他一直看，看得他都有点发毛。郭有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行贿吗？孟成当时有点慌。他当时还没有“送礼还要回答领导问题”的经验。自己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一步步走到副总监的位置，虽然在记者面前已经能做到吆五喝六，但在这座大楼里拥有最高权力的人面前，他还是个小喽啰。他瞬间又被打回了农村的孩子。他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这是金牛座给的，他只是正常上交。
郭有亮哈哈大笑。
也许是他那种淳朴且冒着傻气的劲儿打动了郭有亮。郭收下了那张卡，然后让他不要紧张，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但是不能张扬，甚至要绝对低调。因为他毕竟是副总监，很多事轮不到他直接找台长汇报。
孟成连连点头。
从此以后，郭有亮经常会安排一些“秘密”任务让他去办。比如去找一些企业沟通谈判。孟成就以台长私人代表的身份出现，谈的多是一些私下运作。因为他有主管新闻综合频道广告创收的副总监身份，所以也没人看出哪儿不对。
但孟成很快认识到，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替郭有亮去敛财。自己就是郭的敛财工具。开始他是有些拒绝的。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新闻工作者，不过是想追求上进，不想让女人压着自己，怎么能沦为领导的敛财工具呢？
经过短暂的挣扎后，他认识到这就是现实。要么装清高，老老实实做不知何时才能出头的副总监；要么认认真真做舔狗。主人哪天高兴了，没准就会给他出头的机会。孟成选择了后者。真正跨出这一步后，他发现风景这边独好。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样子。
孟成的胆子越来越大。
他见到郭有亮时不再战战兢兢，但表面功夫做得还算够，依然紧张兮兮。郭有亮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暗示他时机成熟了，会考虑让他往前上一步。
但那个时机迟迟不成熟。
就在正式工侯宝才反对吕东“同工同酬”改革，领着一帮人大吵大闹的时候，孟成意识到机会来了。与其坐等时机，不如制造时机。如果吕东被拿下，自己岂不就有了上前一步的可能？况且，正式工和吕东都是他要对付的人，此举可谓一箭双雕。
孟成用母亲的名字申请了一个虚拟号码，然后又用小号给侯宝才发短信，暗中诱使老侯写了“揭发吕东”的举报信。
吕东被郭有亮停职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去年的9月30号，吕东带领“70年经济风云颁奖晚会”的主创人员到饭店庆功，郭有亮打电话让她速到办公室。郭有亮刚放下电话，孟成就来到办公室汇报跟部分企业的沟通情况。吕东敲门时，郭有亮觉得他在不方便，就让他躲到了书柜后面。孟成亲耳听到了郭有亮让吕东停职的整个经过。吕东迷迷糊糊走到地下车库，哭倒在地的时候，突然听到有汽车驶来的声响，那个开车的人正是孟成。他悄悄跟踪吕东下楼，看到了她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样子，才放心离去。
但是，郭有亮并没有提拔孟成。而是按资历排序让宫仁做了“代总监”。这让孟成着实不爽。但也只能忍着。他还没有胆量跟郭有亮谈条件。况且，他已听说郭的后台是“三叔”。他只能让郭成为自己的后台，而不能向“后台”挑战。
他觉得，既然可以借刀杀人除掉吕东，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除掉宫仁。
后来他发现，除掉宫仁甚至不用“借刀”。在自己的挑拨下，宫仁已经成功戴上了“指使侯宝才陷害吕东”的帽子。况且，宫仁好色，柳天紫跟老宫的暧昧关系也被他看在眼里。他不但没有提醒、劝阻柳天紫这个老部下，反而故意制造让二人往前发展的机会。
有一次，柳天紫在厕所里干呕完出来，正好被他撞上。他立刻联想到宫仁已经闯祸了。因为柳天紫不止一次说过，打死也不要二胎，有一个儿子已经足够。他意识到，柳天紫的家庭必然会因为她的意外怀孕产生风暴。
赵小龙和孙波用暗访机偷拍侯宝才给宫仁送钱的经过，也没逃过孟成的眼睛。孟成心里开始盘算宫仁出事的时间。他觉得，宫仁不被柳天紫举报，就会被吕东的反击拽下台。
最后宫仁被刺伤，他还是从郭有亮嘴里听到的。他大概猜到这可能跟柳天紫有关。但是没掌握证据。
宫仁出事之后，孟成以为这次差不多该轮到自己了。因为他年前替郭有亮办了一件大事。把一直跟郭有亮作对的牛小斌撞成了残废。事情做得干净利落。表面上看，那只是一次意外车祸。
原来，牛小斌从电视台辞职后，对郭有亮的挤兑迫害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想找机会报复。因为他掌握不少郭有亮徇私舞弊的证据。郭有亮之所以收拾他，就是因为嫌他在创收活动中拿得太多，不知道“上供”，不把他这个台长放在眼里。尤其是离开电视台后，牛小斌还不老实，一直试图找领导反映情况。郭有亮气得牙根儿痒痒。他叫来孟成，让他想法教训教训牛小斌。问他敢不敢？
那时，孟成满脑子想的都是郭有亮在省里有后台。他觉得有那么大后台罩着，只要不出人命郭有亮都能搞定。自己是郭有亮的人，郭有亮是“三叔”的人，自己不也间接就是“三叔”的人？想到这儿，孟成当时激动地有点哆嗦。瞬间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错觉。
虽然牛小斌曾经是自己的上司，但两人没什么感情。甚至还曾经互相“看不上”。现在有了郭有亮这个“大上司”，他只能对不起原来的“老上司”了。在权力和欲望面前，他完全迷失了自我。曾经报道过很多刑事案件的孟成，此时，脑子里的“法律意识”已经完全被膨胀起来的私欲和贪念压制。他认为只要不出人命，就没什么大不了。当郭有亮问他敢不敢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表着忠心说，只要老大交代的，就是任务，自己会想尽办法去完成。
郭有亮点头微笑。
孟成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一个专门替人解决问题的“老四”。花高价让“老四”制造了一场车祸，撞断了牛小斌一条腿。
事后，郭有亮满面春风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有机会一定让他上一步。
宫仁出事了，孟成觉得这次差不多该轮到自己了。
但是，郭有亮食言了。他认为宫仁出事是孟成在背后捣的鬼。
不但不提拔，郭还警告他，再想上位，也不能用这种超出底线的阴招。何况，孟成私下干的这些事，在他看来都缺乏头脑。一旦事发，就会连累他这个台长。
孟成百口莫辩。那口怨气在心中越积越深。他心里的恶魔有点失控了。
老实本分的那海上任“代总监”一个月，就出了状况。
那天晚上，在神龟苑洗浴中心，孟成把那海的房间号告诉了“老四”。同样在洗浴中心洗澡的“老四”观察好地形后，用虚拟号码拨打了110。
孟成扫清了自己前面的所有障碍。全频道只有他一个总监了。已经无人可用！他不知道郭有亮还有什么理由不提拔自己。
万万没想到，他还是没有机会。
当郭有亮打电话质问他，是否知道侯宝才又写了第二封信寄到了市委时，孟成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苦心设计的连环套被这封信毁了。果不其然，郭有亮勃然大怒，一下揭穿了从开头他就是“神秘人”的角色。并出离愤怒地告诉他，他没机会了。
孟成像挨了一闷棍。
他苦思冥想，终于明白了，侯宝才的第二封信是吕东在背后指挥着干的。
他恨自己太大意。应该早点想到赵小龙用暗访机拍到的侯宝才送钱的视频会为吕东所用。他觉得这也不一定是吕东想出来的。吕东还没有这种设计圈套的能力。这很可能是陈家山的主意。他几次找吕东吃饭聊天，每次陈家山都在场。但陈家山当着他的面，话不多，为人低调，不争不抢，这样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实在没让他放在眼里。
孟成已经学会了不在已经发生的事上纠缠。他在想下面怎么干。实际上，此时的他还抱有一丝侥幸。
郭有亮说他没机会了，会不会是一时的气话。他真的会让吕东复职？那不说明他郭有亮做出的让吕东停职的决定是错误的？郭有亮不是自己打自己脸的人啊？孟成心里连连打着问号，极力揣测着事情的可能性。
直到在“冲刺四季度”的大会上，他亲耳听到郭有亮说出让吕东复职的话时，孟成那颗不死的心才彻底没了温度。那一刻，他像受了奇耻大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不该被这些人摆弄！折腾一圈，到最后还是被这个女人骑在头上！正式工还是照样耀武杨武！他做的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徒劳！
孟成心里的怨气像炼钢炉里的铁水沸腾着。郭有亮从会场上被突然带走，更是让他乱了方寸。他的头脑失去了理智，他决定孤注一掷。他当不成总监，谁也别想当成。
他让“老四”帮他做最后一件事。采用对付牛小斌的方法在吕东身上如法炮制一次。不过这次时间不太好，天还亮着，跟牛小斌的深夜行动不同，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制定了Ab方案，并且亲自在果园深处的饭店里坐镇指挥。
他已经想好，如果“老四”没有成功，他就在饭店里亲自“下手”。他摸着兜里的慢性毒药，脸上现出一种阴森恐怖的笑。
当他盯着手机屏幕，看着“老四”的车向市区开去时，他意识到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这时，手机屏幕上方实时推送的一条新闻，让他的斗志彻底丧失殆尽：侯会池被查。
他知道郭有亮这下彻底凉了。他这个“帮凶”也跟着完了。
……
北江广电台贪污腐败案在海北广电系统引发了一场“目前形势下新闻工作者应具备哪些素质”的大讨论。而副台长潘高志坠楼身亡背后的“万成集团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更是在北江社会引发了不小的震动。王万成的主动自首，意味着万成集团的民间融资行为终于揭开了“非法”“诈骗”的面纱。
罗江兰的恐慌是从牟少男给她转发的那条“王万成自首”的新闻开始的。
她开始一遍一遍拨打万成营销总刘一手的电话。里面频频传来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然后，她又给刘一手发微信，聊天记录里那一长串“刘总，方便请回电！”“刘总，万成出什么问题了吗？”密密麻麻排了一长溜，刘一手像人间蒸发了，始终没有一条回复。
罗江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迫切要搞清楚自己那100万是不是还安全。慌乱之中，她决定到万成集团总部一探究竟。
坐在出租车里，她远远就看到万成大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群众。人群中，好像还举着白晃晃的条幅。
罗江兰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匆忙下车，迈着慌乱的脚步朝着人群的方向走。越来越近，那几个白布黑字的条幅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刺眼：“万成还我血汗钱！”“万成是个吸血鬼！”“非法集资，天理不容！”
江兰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大姐，这是咋啦？咱们放万成的钱出问题了吗？”江兰拽着人群边上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妇女问。
“哎呀，王万成被抓了！咱们放里面的钱都拿不出来啦！”大姐拉着哭腔，一脸的绝望，“听说电视台的一个台长来要钱，没要成，人都跳楼啦！我的娘啊，俺可是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放进去啦啊？！这可怎么办啊？……”说完，大姐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开始吧嗒吧嗒掉泪。
“万成在一年前就入不敷出了，我真是傻啊！还相信他们的迷魂药，不停地往里放钱啊！”
“谁说不是啊！但咱不在里头上班，咱哪儿知道这些内部消息啊！”
……
周围的人凑上来，七嘴八舌，诉说着自己悲惨的经历。他们恨万成，也恨自己无知。
“我们的钱真得就要不回来了吗？万成这么多资产，不能抵债吗？”罗江兰一脸困惑。
“按说是这个理儿啊！但我怎么听说现在给万成定性了，说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那还受不受法律保护，咱就不知道了！”旁边一位大叔叹了口气。
“再非法，这么多人，得有人管吧？”有人不服气了。
“管肯定有人管，但什么时候有结论，那就不好说了！”
“不知道自己闭眼之前，还能不能见到这笔钱！呜呜……”
……
罗江兰听得万念俱灰。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嘭”地一下熄灭了。100万，借了牟少男50万，宫仁50万，本以为一年后就可以在北江过上中产的生活，现在看，这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编织的一个美丽的梦。这个梦突然醒了，只留下一声叹息。还有无尽的恐惧。
江兰想到了牟少男。
牟少男给她转发完那条新闻竟然没有打过来电话。不知是被工作缠住了，还是气得不想再理她？现在，事实已经确凿无疑了，她已经亲眼所见。万成被封了，王万成被抓了，100万跟打水漂差不多了。
少男曾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万成不出事没事，一出事就是大事。往万成投钱，就跟赌博一样，而且还是十赌九输的那种。但是罗江兰就是不信那个邪，看着别人大把的拿利息，总觉得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一定要体验一把“富贵险中求”的快感。结果……她就是那个运气最差的人！
虽然她也想了不少办法给这笔钱上保险，找了内线，在万成的营销总刘一手身上下了不少本。现在看，她的眼神也不怎么好。刘一手这道保险就是“保管凶险”。就像那句绕口令：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答案显然是：你以为错了。
刘一手就是一个流氓，一个在利益和权色中钻营的混混。罗江兰知道，刘一手这些万成的中层都被强制要求买了集团的理财产品。估计现在也是自身难保。真是人如其名，刘一手，最后一手只能留给他自己。
现在怎么办？
怎么跟牟少男交待？宫仁还在医院里，可以先不管他。但是牟少男怎么办？50万没了，自己要以身相许吗？上次在苍台山，她已经对牟少男心灰意冷。一个对自己没有真爱的人，已经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想想她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能够交心的朋友，寥寥无几。北江，只不过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座驿站，一个可以停下来看看的景点。吾心安处是故乡，心不安又奈何？
罗江兰心如死灰。她茫然地走在城市的街头，寻找着家的方向。
她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飘飘荡荡，不知归宿在何方。
……
一场地震过后，生活逐渐回归平静。再苦再难，日子仍要继续。
在新台长上任前，北江广电台的工作暂时由叶书文代为主持。叶副台长按照之前台党委拟讨论的结果，通知吕东回台复职。吕东还没有从“孟成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状态很不好，想请假再休息一阵儿。叶书文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什么“形势逼人”，什么“新闻综合频道不能一日无帅”“要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希望她从大局出发，立刻回到岗位熟悉工作。包括马上要决定的副总监人选，台里还要听取她的意见。
吕东被领导一激，斗志逐渐苏醒。但毕竟她有近一年的时间不上班了，很多情况都发生了变化。她确实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吕东强打精神，在被停职333天后，终于回到了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岗位。
……
看到吕东重新出现在11楼，陈家山的心终于踏下来了。他现在要去解决他自己的问题了——去医院复查。
……
嘈杂的医院候诊大厅里，一张张愁眉苦脸的表情让这里的氛围格外沉重。
陈家山站在取片机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把就诊卡塞进机器里。机器“嗡嗡”地反应着，那个声音异常沉闷，他觉得像有一架搅拌机在心里搅动。自己像是一个被人类社会列入了淘汰名单的废人，正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终于，那张黑白的ct片“吱吱”嘶鸣着从出片口露出了头。陈家山一把拽出来，“哗啦啦”地抖了抖，他故作轻松地举起来，虽然看不懂，仍然装模作样地瞅了瞅，然后把它塞进手中的塑料袋里。然后，颤抖着手在屏幕上点了点，继续打印那张宣布他命运的纸质诊断书。
他是前一天来做的ct检查，今天来取结果。
在等待的20多个小时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在同事和家人面前曾不停地傻笑，好像世界太平得让他不知道怎么好。
总算捱到约定的取结果时间，取片机前排起了长队。陈家山这时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终于到了，轮到他了。
该来的都回来。命运早已注定，不会因为你的紧张与痛苦而改变丝毫。
诊断书“唰”地一下冲出了打印口，他看着那张躺在机器上的纸，慢慢地伸出了有千斤之重的胳膊。
身后排队的人开始嘟囔了。
陈家山快速抄起那张纸，大步走到了墙角处。
他的眼神慢慢地在滑向那张纸，开始从上向下扫描。当那行字进入他的眼帘时，他心里那块巨石“咣当”一声砸了下来。
“右侧甲状腺中部实质不均质占位。mt可能。建议结合超声检查或做加强ct进一步确诊。”
陈家山的身子晃了晃，感觉重心有些不稳。他靠在墙壁上，把那句话反复看了几遍。
终于来了！
他知道，mt就是恶性肿瘤的简称。自己预感的不妙果然不妙。
喔！癌症！不治之症！42岁，他患上了癌症！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知道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了他。他颤抖了一下嘴唇，一股热气从张开的鼻翼中喷出。
他挪到走廊尽头，一下瘫软在冰凉的椅子上。
他不感觉突然。只是从猜测到成为现实，他还需要一个小小的接受过程。想想最近这几年，确实过得太累了。工作的压力，家庭的压力，身心俱疲，几乎不锻炼，也不懂得科学饮食，这就是透支健康导致的恶果。
这能怨谁？能怨林颖吗？这几年他们确实吵架越来越多。家庭氛围越来越糟。从他和林颖在一起，也许就注定了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他得病仍然怨不着林颖。谁也怨不着。身体是自己的，命运也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糟糕的结果，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活明白所致。怨不着任何人。
陈家山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前半生过得多么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尽管余生不多，代价惨重，但这迟来的醒悟还是让他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通透。
他心里好像轻松点了。知道结果的感觉总比等待的过程好受很多。下面就是听医生宣判。他还有一丝侥幸。因为医生让他做加强ct进行最后的确诊。万一这次诊断有误呢？万一加强ct做完之后，医生告诉他没事呢？他心里又满怀期待起来。
他想先谁也不告诉，自己先悄默声地检查，哪怕确诊了，自己先悄默声地治疗。等捂不住了再说。告诉其他人于事无补，徒增悲伤与痛苦。但就这样一个简单又朴素的想法，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当他把预约检查单交到ct室时，医生告诉他，做加强ct必须要有直系亲属陪同。
父母不在北江，直系亲属只有林颖。
不说是不可能了。
林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肯定会崩溃吧！她的痛苦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种压力。陈家山带着一丝绝望，骑着自行车往家走。
这么大的事，即使不需要直系亲属陪同，不告诉林颖好像也说不过去。再怎么感情不和，两人还是夫妻关系。林颖还应该承担妻子该承担的责任。况且，他一旦确诊，这个家庭后面的日子，也许就要完全靠林颖维持了。想到这儿，陈家山鼻头一酸。
回到小区，锁好车子。拿出钥匙，轻轻地开门。
屋里很静。
孩子还没有放学，林颖也不在家？
他换下拖鞋，轻轻地朝卧室走。卧室里传出一阵特别细微的笑声。哦！林颖正背对着门口，趴在床上，翘着小腿，饶有兴致地看手机里的视频。也许是视频的内容过于好笑，逗得她忍俊不禁。那个背影，就像一个处在童年时光里无忧无虑的孩子。
家山心里一紧。
他真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心打断林颖这难得的幸福时刻。
但是，她不是一个孩子了。她是这个家里的半边天。
家山闹了个动静，慢腾腾地站到了林颖身后。
林颖扭过头，脸上还洋溢着那没有散尽的笑容。
陈家山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沉重。看到林颖的眼神，他才突然想到。
“怎么了？出啥事了？”林颖忍不住发问。
“嗯……出了点事……体检查出点情况……”家山一屁股坐到床上，把手里的检查单向前递过去。
林颖接过来，猛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很快嘴里就发出了“啊、啊”的惊叫声。惊恐的眼泪随之夺眶而出。
“怎么回事啊？这是什么时候查的？怎么会这样……”林颖的嘴唇哆嗦着。
陈家山不敢看那张脸。
但是，又不得不看。
“去旅游之前单位组织体检，当时大夫就说甲状腺有占位，让做复查，我就没当事。这不回来不忙了，想起来了，就去做了个复查……这不是……查出来了，甲状腺有问题……”家山瞥了一眼已经泪眼婆娑的林颖，“本来我想事不大先不告诉你们呢，但是又让做加强ct，必须让家属陪同……没办法了……”
“这怎么可能呢……咱家要是得这个病，也应该是我啊……怎么可能是你呢？……”林颖呜呜地哽咽着。她一手拿着那张检查单，一手拿着手机，开始在百度里搜索那个检查结论意味着什么。她的父亲，17年前因肝癌去世，母亲也在5年前查出了早期肺癌。按说她是癌症体质，患癌的几率非常之大。陈家山的父母没人患癌，人又乐观，谁也不认为这个病会找上他。但结果却恰恰相反。
看来，世上所有的正确，都或多或少有自以为是的成分。
陪着父母治病的那段经历，让林颖对“癌症”这个字眼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恐惧。但积累的经验，也让她快速知道下面该干什么。在认真而投入的查询中，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手机里各种各样对这个病的介绍和说法，让她有了一个简单的认识。但心里那份沉重已经无法散去。她唯一的期盼，同样是明天的加强ct检查。她渴望奇迹出现。
……
第二天，他们早早来到了医院，按照预约的序号依次排队……惴惴不安，焦灼地等待、询问……医生告诉他们下午取结果……当拿到那张加强ct的结果时，林颖站在医院的大厅里“呜呜”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