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山点缀着几抹灰绿,广袤的田野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隔着车窗就能感受到那让人发抖的冷。汽车离开市区,沿着西北方向上了高速,半小时后就进入了山区。虽然景色单调,但是被钢筋水泥污染的眼球,还是感受到了新鲜和刺激。陈家山傻傻地看着窗外,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
“这雪应该是一个月前的,这里比市里最少冷10℃!”司机耿超用一口方言描述着他的观察,说完缩了缩脖,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拉到了嘴巴的位置。
陈家山只听见耿超哝哝了一句,没听清说啥。说方言的人语速太快,像突然射出的子弹。
“可不呗,雨花区现在是零下8℃,现在这里是寿山县,零下19℃。低了11℃。靠,耿师傅,你掐算得还挺准!”副驾驶上的摄像马冬低头看着手机说。
“我是谁啊!”耿超这句慢了,而且还拉着长音。
陈家山笑了。他歪在后座上随口问道:“路知道怎么走吧?”
“应该是没问题。老槐树乡李家屯吧,下了北寿高速,然后沿着那个311省道一直走,就应该到老槐树乡了,怎么往村里走不知道。他们县教育局在哪儿等着?”耿超切换到了半土不洋的普通话。
“就在乡里。你能开到乡里就行。”
“没问题。放心吧,领导。”耿超抬高了嗓门,很利落。
陈家山又笑。问:“你这是哪儿口音?拐着弯儿挺有意思。”
“赵都。”
“第一次坐你车。你是不是来台时间不长?”家山坐直了问。
“来了快一年了。”
“原来在哪儿?”
“嗐,我这个,曲折了。最早在北马分局,干了有十年。”
“北马区公安分局?”
“嗯。在那儿干协警。一开始说干几年给转正式编制。那好事儿啊,就死心塌地干吧。嘿,干到十年头上,又说转不了了,政策变了。娘的……没办法,就出来了。又到城管干了几年……还是不行,就来电视台了。”
“嚯……北马分局……比电视台可牛多了。”家山感叹了一句。
“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家山有天晚上在酒店门口看到了耿超做代驾。那时还不熟,只知道是频道新来的司机,没有打招呼。当时怕耿超不好意思,还不自觉地低了头装作没看见。频道的司机现在一个月连两千块钱都挣不到。来电视台,也就图个名好听。现在想想,这耿超既务虚又务实。总得说,还算乐观向上。活着不易,每个人都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奋斗史。
看着窗外依次闪过的山丘,陈家山脑子里又蹦出了昨晚上罗江兰那一幕。昨晚回到家,他久久不能入睡。罗江兰的突然表白搅得他心乱如麻。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有兴奋,更多的是后悔。他想象了自己如果不婉拒的N种后果,直到入梦。现在,他突然意识到,罗江兰那么突然地表白,明明是临时起意,能有多少真情实感?倒像是在做某种不情愿的决定前在争取什么别的可能。自己仅仅是那个可能!她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再或者,是在表演?是在逗自己玩!?不不不,不像。罗江兰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但是,她那么快地下了车,会去哪儿呢?那么晚了!这些女主持人们的夜生活真是复杂啊!
陈家山觉得终于看清了亲身遭遇的深夜表白事件的真相,心里平静了许多。他闭上眼睛小憩。听着前面两位讲那庸俗不堪的低级笑话。
突然他“哎哟”了一声,噌地一下坐直了,自言自语道:“那个老师的事迹还没看完呢,一会儿到了还不知道咋拍呢!”边说边从包里拿出那几页材料,又找出笔,边看边画起来。早晨出来得早,没吃上早饭,在超市买了面包和牛奶,有点凉了。这会儿肚子有点咕噜。他把手搓热,伸进内衣捂在了肚脐眼上。
三个小时后,北江广电台的采访车跟着寿山县教育局的公务车进入了老槐树乡的深山沟。这里山路蜿蜒,峰回路转,一个个小小的村庄躺在山坳里。远远能听到公鸡打鸣和狗叫声,还有孩童在追逐嬉戏。没有聒噪与喧嚣,天高气爽,地偏心远,一幅冬日里的世外桃源景象。陈家山落下车窗,清新的冷空气忽地一下冲进来,他浑身一激灵。能在最忙碌的时间有一趟如此荡心涤肠的采访之旅,感觉值了。
家山脑子里闪现出了张艺谋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的画面。车走到一个转弯处,他果断叫住耿超把车停下,喊马冬下车。然后指着远处山沟里的村落,让他拍一个全景。一会儿到了学校,录一段读书声,插这个大全景的画面,这不就有了一种读书声响彻山谷的意境。岂不美哉!马冬连连点头。
当见到李家屯小学校长兼全科教师马黎明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马老师50岁,脸上洋溢着山里人质朴的笑,紧张而恭敬地看着陈家山,对省城来的大记者保持着敬畏。学校的环境和设施不是想象中破烂不堪的样子,都是水泥砖瓦房,墙面贴着瓷砖。村里的路都是硬化过的柏油路。这让陈家山倍感意外。后来马老师用手指了指学校院里靠东的两间配房,说这些变化多亏了扶贫工作队的同志。陈家山这才注意到,配房的门口挂着一个铜牌子,上面写着“北江市雨花区人民法院驻李家屯村扶贫工作队”,厚厚的棉帘子后面有人正在谈笑风生。家山对扶贫工作立刻肃然起敬。因为此次采访主题跟扶贫没什么关联,他就没有去打扰。
马冬按照家山的要求开始拍学校的各种空镜头。到了放学的时间,12名学生要回家吃饭,下午2点才到学校。陈家山一算,不行。必须现在拍马老师讲课的镜头。下午再拍时间根本来不及。马老师点头哈腰,赶紧招呼同学们上课。他脸上始终挂着笑,感觉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记者,就是不知道大记者需要什么。显然,他对新来的客人还不熟悉,心理上还有距离。在山沟里任教30年,校长教师一肩挑,马黎明骨子里肯定有一种强悍和不屈。但是要挖掘出这些品格,陈家山意识到,自己也得变成山里人,要见面熟,要放下一切城里人高高在上的东西,甚至包括说话的腔调。挺难的,谁让只有半天的时间呢。
气氛越来越融洽了。马老师说到自己教过的两个学生,考上了大学,但是没有选择留在城市,而是回到了家乡,就在附近的村子任教。陈家山听完一脸仰慕,马黎明立刻有了几分得意。这个点事迹材料里没有提到,太有价值了,这是马老师教书育人的最大成果。山村教师教育的终极目的,不是让山里的孩子走出去,而是走出去之后再回来,通过所知所学改变家乡的面貌,让山村不再成为“贫穷”的代名词。
有了“育人”这个落脚点,陈家山心里一下踏实了不少。拍完了马老师讲课,他又让马冬拍了一组日常生活的情景重现。这些中近景镜头处理成黑白色调之后,可以表现30年间马老师艰苦岁月里的那份坚守。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县教育局的同志要带着记者朋友去镇上的饭馆吃饭。陈家山思索再三,觉得时间不允许,劝说大家干脆就在学校吃碗面得了。学校没有食堂,教职工就马老师一个人,平时吃饭也是他自己做。马黎明从旁边的扶贫工作队借了5斤挂面,给县教育局的领导和省城的记者们做了西红柿打卤面。整个过程,陈家山让马冬一直在抓拍。
快速吃完了饭,家山准备对马黎明进行面对面采访。这是这个报道的重点。采访思路围绕“当年的困难——坚守30年——收获成绩——对山村教师的定义”这个主线展开。刚才一块蹲在地上吃打卤面,又看到两位记者如此随和敬业,马老师心里的隔阂没了,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感情饱满地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提问。家山频频微笑着点头。
酣畅淋漓地聊了一个小时,看看表,已经快下午4点,马老师的两个学生——邻村学校的两个老师也及时赶到了。为了节约时间,陈家山提前让教育局的同志把他们约了过来。两位年轻老师见到记者很兴奋,也很健谈。他们一点不闭塞,有了手机和微信,山村外面的变化都一清二楚。这让家山非常欣慰。聊天的过程中,家山从两位年轻教师口中得知,他们都是李家屯人,他们的爱人也是教师,都在老槐树乡的其他学校工作。马老师的儿子和儿媳妇也是教师,都在县城的中学教书。李家屯前前后后出了十几名教师,马老师是资格最老的一位。后面的教师都是受马老师的影响。这个意外收获让家山一下兴奋了。这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吧。马老师不仅自己在李家屯扎根从教30年,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学生也都回到家乡从事教育工作,这就是马老师一生扎根山村教育的最大成就。这就是山里人的深明大义,这就是李家屯人摆脱贫困的最高境界。家山感觉马黎明这个山村教师的形象高大起来了。心里顿感踏实了。
采访完了两位年轻老师,片子的骨架搭起来了,下面需要填肉了。拍到的画面还有些单调。家山立刻决定去邻村两位老师的学校拍镜头,采访采访学生,还有必要跟拍一个马老师到困难学生家里家访的镜头,还得拍拍李家屯这些老师们的合影……
在陈家山严谨周密的安排下,所有设想好的镜头在晚上6点都实现了。天色已经大黑,光线不够了,最后一个镜头是在教室里特意让人举着俩台灯拍的。就这样,马冬的摄像机在亮度上还加了一档增益。
收起摄像机,马冬晃着腰苦笑着说,这一天的工作量相当于平时三四天的。家山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心满意足地说,再苦这条片子也值。
北江广电台采访组和李家屯的老师们挥手告别。家山告诉马老师,很可能几天后还会在省城相见,因为一旦入选就要参加颁奖晚会。马老师两眼湿润着表示感谢,说记者们的敬业精神同样让他感动。县教育局的同志挽留,让他们到县里住一晚上再走。陈家山坚定地拒绝了,因为明天还有更重要的工作。
回城的路比来的时候更漫长。在夜色中驰骋了近四个小时,当车行到北江市的绕城高速时,陈家山和马冬都已经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耿超耐不住寂寞,打开了收音机。家山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疲惫地坐直了身子。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这一整天,早上六点半从家里出来,快16个小时了还没有回去。真是殚精竭虑的一天!他给林颖发了微信,说自己已经回到市里,还要到台里处理点事情。然后把脑袋放到靠背上,看着窗外星星闪闪的灯光发呆。
正愣神,手机响了。竟然是吕东!家山快速用手一滑屏幕,急忙接通。没有寒暄,吕东上来就问他认不认识市人民医院或者省二院的人。因为她爸感冒了,这两个医院的呼吸科最好,就是病床都满了,住不进去。家山听完心里一慌,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俩医院有熟人。按说吕东的人脉关系比他这个制片人广多了,这会儿向他求助,除了关系近之外,家山立刻领会了人不在其位的无力和无奈。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各种关系,告诉吕东一会儿给她打过去。
吕少迁吕老爷子最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老伴被骗走10万块钱没有下落还是其次,他去找郭有亮为吕东的事求情,过去快一个月了也没有动静,这让他郁郁寡欢。郭有亮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收了自己珍藏了十年的两瓶好酒,说尽快给解决,怎么说了不算呢?他想打个电话,那次向郭有亮要了办公室的座机号。但又怕被对方揶揄,说自己沉不住气。终于这天上午,他忍无可忍,躲到卧室里哆嗦着用手机拨了郭有亮的电话,里面一直嘟嘟响,没人接听。老吕慌忙挂断,心乱如麻,坐立不安。这天中午,吕东不在家,他让老太太多炒了俩菜,自斟自饮着喝了小半瓶的白酒,完了晕晕糊糊进卧室睡觉。躺在床上,感觉浑身燥热,索性就打开了窗户,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等老太太收拾完厨房发现窗户开着时,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当天晚上吕少迁就开始狂打喷嚏。半夜里就发起了烧,一量体温38.7℃。
家里的备用药吃完了,吕少迁没让老伴惊动女儿,想想一个感冒能咋着。就这样捱到天亮。老太太一大早去药房买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吃下去感觉好了不少。于是老吕心里又有了胆儿。说自己这身板,一个感冒还放不倒。谁知到了晚上,烧又起来了。在吕东的强烈要求下,老吕到小区门口的社区卫生服务站去输液。去了才知道,一个小小的卫生站,输液的人都排起了队。输液室里,药瓶林立,十几张床铺上都躺满了人,都带着口罩,个个眼神凝重,气氛相当压抑。老吕回家等了仨钟头,才排上。等输完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
整整一天,老吕都没有胃口,没吃什么东西。输完液的第二天早晨,他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半个包子。感觉有精神头了。但是到了下午,烧又起来了。吕东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买了口罩让大家都戴上,然后开上车拉着老两口到离家最近的市三院去看专业大夫。大夫告诉他们今年流感特别严重,患者和家属都要做好防护,不能大意。然后要求先验血,再做CT。忙活完了,吕东拉着二老回家等结果。傍晚,吕东在医院的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了检验报告。CT显示肺部有小部分感染,验血白血球有点低。吕东不明白这个结论意味着什么。她接着拉上老爷子去找大夫,大夫开了阿奇霉素让老吕接着输液。
市三院离着江南小区说近也有2000米的距离。吕东见父亲精神不好,问用不用在医院对面的连锁酒店订个房间。老爷子一摆手,一脸的没必要。吕东没再坚持。在医院输完液,老爷子感觉精神好多了,因为一直躺着,他想溜达着回家。吕东拗不过,干脆把车放在了医院。晚上10点,陪着父亲从医院走回了家。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
当天夜里,吕少迁翻来覆去又没睡好,第二天主动要求再去医院找大夫。谁知医院里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当天的号已经挂不上了,吕东找了自己的闺蜜宁萌,宁萌的妈妈是市三院的退休护士。总算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了大夫,快中午的时候又拍了一次CT。这次结果不妙。CT片显示肺部感染面积比前一天大了一倍。咽拭子显示,甲流乙流都是阴性。大夫说,没有阳性不是好事,老爷子可能感染了未知的强病毒。吕东要求立即住院,大夫表示现在床位都满着,得等。最后鉴于是熟人介绍,就说了心里话,建议他们转院,转到呼吸科比较牛的市人民医院或者省二院。
吕东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有些不知所措,带着父亲回家吃了口饭休息了一会儿。下午3点又拉上老爷子赶到了市人民医院。发现这里呼吸科门诊的患者比市三院多出来不止一两倍。她挤进去咨询,大夫告诉她,想住院没有床位,前面有70人在等着,至少排到一个月以后了。吕东心里一凉。只好又向宁萌求助。宁萌的妈妈又帮着打了几个电话,但是跨医院就没那么好使了,反馈回来的消息也是需要等。
吕东终于放下了颜面,开始跟曾经打过交道的卫生系统的人打电话。打了一圈下来,不是说不认识就是说床位紧张需要等。犹豫再三,她决定开车亲自到省二院再碰碰运气。
穿越大半个市区,被堵了个把钟头后终于到了省二院所在的健康路。离着门口还有1000米,车就排起了长龙。吕东开始烦躁起来,她一打把,开着车,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附近几条街上游荡,希望能有一个车位让她把车塞进去。已经开出老远了,还是找不到停车的地方。看这情形,猜也能猜着,省二院的床位只会比市人民医院更紧张。但是不进去看一眼问一句怎么能死心?她回头看了看坐在后座的吕少迁。老爷子闭着眼,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身体陷在厚厚的羽绒服里,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吕东心里一酸,掉下泪来,赶紧用手抹掉。前面有一个老旧小区,没有门岗,她脚上一踩油门开了进去,把车停到角落里。熄了火,轻轻地向后喊了声爸。吕少迁没有睁眼,嘴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吕东让父亲在车上等着,自己步行到省二院去看看情况。
下了车,吕东急匆匆地朝省二院走。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形势不妙,越觉得自己这样单枪匹马去打探情况有点是瞎耽误功夫。家里有人得了病才深切体会到,医院就像战场,优质医疗资源就像一块肥肉,每天都在上演着你死我活的争夺。要想尽快住进去,必须要找关系,靠老老实实地去挂号排队,等猴年马月去了,什么病都给耽误了。
还能找谁呢?自己被停职之后,曾经的一些社会关系都断了联系。因为工作建立的关系,完全靠工作来维系。她被停职这么长时间,十里八乡的早都听说了,再打电话就是自讨没趣。刚才硬着头皮打的那几个电话,对方的口气明显有些不冷不热。话说回来,没停职前好像也没有直接跟这两家医院打过交道。他们一家三口,身体都还可以,很多年都没找过医院了。
前面是红灯,吕东停下了脚步。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她心里莫名有了一种恐惧。几个月和社会没有接触,感觉自己快有社交恐惧症了。工作单位,不论好坏,还是要有的。因为它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在最寂寞无助的时候,组织就是最后给你那一点儿胆儿的地方。
孟成,这位最熟悉最好的搭档都快一个月没联系了。韩鹏,自从那次拒绝了他的工作推荐之后,也只是隔个十天半月偶尔打个电话。只有陈家山,还隔几天给她发个微信,说说频道的情况。但是家山生性孤傲,不是那种迎来送往善于交际的人,估计不会认识医院的人。想到这儿,吕东对自己以前的倔强和高冷有了一丝懊恼。真是那句话,这个世界,谁求不着谁?待人接物都得留着三分余地啊。
绿灯了,吕东犹豫了一下还是快速通过了路口。走过去之后她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拨打了孟成的电话。电话里,孟成分外惊喜。寒暄了几句,吕东就说了父亲的情况。孟成没有听完就急忙说自己认识省四院的大夫,他马上联系,赶紧让老爷子住进去。尽管不是理想的医院,吕东心里还是一阵感动。她支吾着,最后竟对孟成连说了几声“谢谢”。
挂了电话,吕东醒过味来。她要去的是市人民医院或省二院。从市三院大夫的分析看,只有去呼吸科最先进的医院,才能起到快速治病的效果。去别的医院,只会走弯路,耽误老人的病情。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她站在寒风中原地转了几个圈,提了提气,又拨打了韩鹏的电话。电话嘟嘟响了半天韩鹏才接。一接通,电话那边韩鹏声音轻得像在宇宙的尽头说话。大街上噪声很大,吕东把手机使劲儿摁向自己的耳朵,才听清韩鹏说在开会。吕东一下没了心情,就想挂断。但想想父亲,只得忍着性子问他认不认识市人民医院或省二院的人,家里老人病了,需要紧急住院,但是眼下病床太紧张住不进去。韩鹏一声不吭地听着,最后依然有气无力地说他联系一下,一会儿给她消息。
吕东有些绝望。马上走到省二院门口了,已经能看到住院大楼的灯亮起来了。她毅然地停下了脚步。她觉得进去打听没有意义了,只能徒耽误时间。想想老爸还在车上坐着,又冷又闷,万一出点儿意外……吕东咬着牙开始骂自己蠢。看了看表,自己走过来,再加上中间打电话,半小时过去了。她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跑起来。
回到车上,连喊了几声爸,老爷子没有反应。一摸头,烫得厉害。吕东慌了。她眼含热泪发动汽车,打开暖风。然后坐到老爷子身边,猛搓了几下手,开始不停地抚摸父亲的脸,嘴里一声一声的“爸”喊着。吕少迁微微睁开了眼,半天才看清了女儿。嘴里说着自己没事儿。吕东的眼泪夺眶而出。不论如何先住上院吧!她安慰了父亲几句,然后驾车快速向省四院驶来。
正赶上下班晚高峰,汽车没走多远就被堵住了。走走停停,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她恨不得长上翅膀背着老爷子飞过去。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车想快晚高峰不同意。吕东极力调整着情绪,终于她想起来利用堵车的时间,再次和孟成沟通,联系好了省四院的刘大夫,人一到就可以办住院手续先住进去。
晚上八点,吕东和父亲终于捱到了省四院。马上找到刘大夫对接。吕东上前握手,想表示感谢。刘大夫倒退了一步,招了招手,戴着口罩说心情能理解,形势严峻做好防护吧。吕东尴尬一笑。
老爷子已经没有了走路的力气,吕东把他安排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冲到交费窗口办住院手续。然后入住病房,挂瓶输液。看着液体一滴一滴进入父亲的身体,吕东终于松了口气。她给妈妈打电话报了平安,然后又去找刘大夫。
刘大夫看着吕少迁的CT片,眉头紧锁。因为是孟成的关系,他极力保持着友善,本着治病救人的出发点,他真诚地建议吕东,如果能去省二院,还是要争取,那边的呼吸科主任冀鲁明是国内知名专家,如果能让他给看看,老爷子这个病才能踏实。吕东连连点头。
周围都安静下来了。韩鹏还没有回话,吕东不想再打。她想起了陈家山。不管陈家山有没有关系,她觉得还是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走进卫生间,靠在墙上,吕东端着手机踌躇了半天,才给家山拨了过去。
陈家山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高中同学任世友在聚会时曾经说过一句,自己的姐夫在省二院工作,好像就是呼吸科吧。他的心里立刻像点亮了一个火把。突然周围灯火通明,他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收费站。哦,终于回来了。家山没有犹豫,找到任世友的手机号就拨了过去。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一听电话里任世友的腔调就知道刚刚结束了一场饭局,应该是喝得相当尽兴。家山跟老同学耍了几句贫嘴,然后就直奔主题,问咱姐夫是不是在省二院,有个事需要求助。世友很痛快,说没问题,姐夫在省二院放射科,想看病可以找他帮忙。然后问谁病了。家山有些支吾。为了表示这个忙必须帮,他也顾不上旁边的耿超和马冬会不会生疑,含糊着说是弟妹的父亲。任世友快人快语,笑话他这个大记者说话也拐弯抹角,直接说是老丈人不就得了,改天去医院探望探望。家山一下有点乱,一边说感谢一边表示不用客气。
很快,任世友把姐夫的手机号发了过来,并说已经打过电话了,具体的情况你们沟通。陈家山连发了一串感谢。他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就给世友的姐夫打了过去。姐夫叫孙绍刚,是省二院放射科的副主任。家山使出了浑身解数,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用家乡话简单陈述了自己和世友的同窗之谊,然后用小舅子的口气向姐夫描述了“自己老丈人”的情况。孙姐夫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自己想想办法,去找找呼吸科主任,只要一有出院的就想法加个塞进去。家山千恩万谢。挂了电话,他不停地抚摸着胸,喘了口粗气。稍稍平复了一下,他就赶紧把联系的结果告诉了吕东。吕东喜出望外,她根本没想到陈家山会这么给力。绝望的心情一下有了希望。
毕竟家山联系的孙姐夫没有给肯定结论,吕东悬着的心还不能完全放下。正愣神,手机又响了。韩鹏终于来了电话。他解释说,刚才部门在开策划会,没法抽身。会一结束,他就动用关系开始联系,最后联系上了市人民医院宣传部的领导,说给想想办法,尽快安排住院。
幸福来得太突然。吕东一下又犯了难。如果市人民医院和省二院都联系上了,去哪个呢?综合医院的实力,肯定是首选省二院。但是,老人的病不能等,还应该根据情况,哪个先联系上去哪个。如果家山联系的孙姐夫明天没给消息,市人民医院说可以了,那就直奔市人民。一切只待明天。先不给韩鹏把话说死。打定主意,吕东瞅了一眼病床上双眼紧闭的父亲,起身走向卫生间。她把手机紧贴向耳朵,放低了嗓门柔和了声调,觉得应该跟韩鹏聊一会儿。
陈家山没有直接回单位。他让耿超把他送到了省四院门口。交待马冬把摄像机话筒都送回台里,把拍摄的镜头明天一早就上载到剪辑线上。然后掏出100元钱给了马冬,让他们忙完了去吃个夜宵。看着车开远了,才转身朝住院大楼走来。
吕东在卫生间跟韩鹏打完电话出来,正准备往病房走,远远看见走廊尽头一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的男人正在跟看门的阿姨解释情况。吕东一下就听出是陈家山。她心里一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陈家山的脸就在眼前了,突然,头顶的灯啪地一下,都灭了。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